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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 却愈显得眼中愁绪万千:“你做了这许多,我独自也吃不完, 不如送给姐妹们都尝尝。”说着招来清欢小娘, 支她拎着剩下的月团下楼去。
清欢朝余锦年眨了眨眼, 做了个鬼脸,才抱着食盒跑开了。
房中只余他们二人,桌上镂空葫芦熏香炉里袅起淡淡的青烟,余锦年见清欢走远了, 迟疑问道:“雪俏姐姐可是想托我办什么事?”
雪俏这才起身,从床下的一只木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来,接着又从妆奁盒里拿出一只玉镯。玉镯清莹透亮, 水头长, 碧色青翠, 一看就是上等的好玉料子。她将这二样东西摆在桌上, 又拿出一个锦绣钱袋, 无需打开看, 只听那沉甸甸的袋子落在木桌上的声音,便能猜出里头定是钱财不菲。
可余锦年还是想低了, 当雪俏打开钱囊时,他惊得张了张嘴——竟是一小兜金银混珠!银多金少, 满满当当, 但仅是如此, 就已经是余锦年所见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架势,莫不是将全身家当都掏出来了?
雪俏神态自若,并不因为这兜钱财而有什么难舍之情,她对余锦年躬身行礼,说:“雪俏确实有一事想请年哥儿帮忙。”
余锦年忙站起来:“姑娘直说便是。”
雪俏道:“不瞒年哥儿,我家中以前也是殷实之户,后来发生了变故,我才流落至此。前些日子,我才托人打听到,爹娘都已经……”她低头沾了沾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身处这是非之地,有诸多无奈,也有诸多禁制。这倚翠阁是进得易,出得难,所以想劳烦年哥儿,帮雪俏寻觅一处清净之地,为我家人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我身为女儿的孝道。”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只是立冢祭拜,余锦年忙劝慰了两句,答应下来:“雪俏姑娘若是信我,我帮姑娘便是,但就算是请阴阳先生给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委实用不上这么多的银钱。”
雪俏摇摇头:“免不了左右打点,再者买香坛瓜果、动土动碑也要用钱,到时若是用不完,年哥儿再还我就是。”
余锦年本也不是贪图人家钱财的人,只是雪俏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对雪俏的请求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疑问,但也只能先点头应下这桩事,又详细地问她有些什么要求。
告别了雪俏,余锦年拿起包袱和银两,下楼去寻清欢,再怎么着,也得将他们面馆唯一一个还看得过去的食盒取回来啊!楼下歌舞已罢,整个倚翠阁里莫名的清净,余锦年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与雪俏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临物感伤,雪俏今天的话好像格外的多。
眼下已过正午,莫说是倚翠阁,就连街市上的酒坊食肆也都该售净了酒,准备扯下望子回家过节了。
来了这么久,不知道面馆怎么样了,季鸿能不能忙过来,余锦年想着匆匆跑下楼梯。台下的小妓们正聚在一起,吃着他拿来的冰皮月团,见他下来了,也不让走,扯着他东聊西聊。
“这就是年哥儿么,好俊俏的小官人,怪不得能入雪俏姐姐的眼。”
“听说年哥儿不仅能烧菜,还懂医术呢,小官人快给我看看,我这最近总觉得手上发痒,是怎么回事呀?”说话的是个十指涂丹的小妓,还未开面,正是清新窈窕的豆蔻年华,正伸着手叫余锦年给摸摸。
“定是欠抽了,快打两下。”一个小妓打了下她的手,两人笑闹起来。
“你才欠抽,快过来,让我疼疼你!”
几人推推嚷嚷地玩起来,余锦年被困在其中,周围香粉翩翩,薄袖振振,简直是跟捅了蝴蝶窝一样。他正愁如何脱身,忽听不远处哗啦啦一番声动,似乎是什么人将什么东西打翻了。
余锦年踮着脚往楼下看,地上散落着些字画书册,一个跛脚小婢摔在地上,她抬起脸时,余锦年看见她右脸有一块红色圆形胎记,竟是几乎占了半张脸。
“哎呀,真晦气,这么丑还跑出来作甚?莫吓着别人!”
小婢闻言双肩一抖,却仍是一声不吭地低头捡物。
姑娘们纷纷转头去看热闹了,余锦年两手在阑干上一撑,衣袂一扫,只听周围小妓们一声惊呼,他就飒爽地双腿一抬,直接跳了下去,正待拿了食盒就跑,身后刚站起来的跛脚小婢好似又被人推了一下,继而呜呜咽咽起来。
推人的低头看了看她,吓了一跳:“呀,你这眼是怎了,看了什么不该看的,竟长了针眼!”
那小婢也知道丑,地上东西也不要了,忙捂住眼急着要走,谁知就这样径直一头撞在了余锦年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是个身姿挺拔的小郎君,耳颊一红,扭头退避。
余锦年忽地伸手将她抓住:“稍等!”
小婢吓得一哆嗦:“我、我不是挂牌的姑娘,真不是……”
“我晓得。”余锦年一笑,“你眼睛难受不难受,我能给你治。”
“真的?”她巴巴望着余锦年,语气急切,但不过片刻又消沉下去,“可我……我没钱请郎中,也没钱买药。”
余锦年道:“不用药,一根绣花针即可。”
“啊?”小婢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绣花针?”
其他妓子也涌过来:“真的一支绣花针就能治针眼?上次楼上的红菱姐姐可是足足吃了一周的药才好!而且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了。”
那小婢虽样貌平平,又有红斑覆脸,却也是十分爱惜自己皮囊的,她见过红菱得针眼,那只病眼红肿疼痛,丑便罢了,还听说若是不留神,整只眼都会烂掉!她本是被拐子从自家门前抱走的,虽那时年纪小,早记不得自己是来自哪府哪户,甚至连亲生爹娘的样貌也记不清了,就算被卖进了倚翠阁,却仍心有期盼,想着哪天能脱离苦海回家去。
一想到要是烂了眼睛,爹娘嫌她丑,不要她了,顿时遍体生寒,害怕地边哭边扯着余锦年的袖口:“我治!只要不烂眼睛,怎么都行!”
余锦年哭笑不得,不过是个麦粒肿而已,虽说当下医疗水平不及后世,多有失诊误诊,却怎么也不至于能烂了眼睛。他仔细查看了小婢的眼睛,左眼下有一硬结,稍红微肿,应是麦粒肿初起,且那小婢自己也说,得了这东西才两天,但痛胀发痒,又不敢揉弄。
诊罢,余锦年回头朝其他看热闹的人道:“劳烦给拿两只绣花针,针不能是锈的,一定要擦净,再来一碗烈酒,和一小块洗干净的布团,这三样东西都要用沸水煮过。”
两个小妓忙跑去准备东西,烧水的烧水,倒酒的倒酒……看热闹的依旧围着余锦年看热闹。
不多时,东西都准备好了,余锦年让那小婢坐在圆凳上,半弯着腰揉她的耳轮,将耳上血气赶到耳尖,加速局部血行,待整个耳朵都红通通似熟透的苹果一般,他用布团沾烈酒擦拭过耳朵,才取来煮沸消毒的针,在烛火上一撩,快速朝耳尖穴位刺去。
小婢耳朵已经被余锦年捏得麻木了,针尖扎下去也没觉得疼痛,只觉得整只耳朵热辣辣的,像是烧起来了,她愈加紧张地端坐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乱动,那针不长眼,戳了自己的眼。
刺破耳尖,之后就是用力挤压周围,放出几滴血,用沾了烈酒的布团擦去——沾烈酒是为了防止伤口自行凝血,保证出血顺畅——继续再放,如此反复几次,对侧耳尖也同样。
一群小妓一眼不眨地盯着余锦年,又是新奇又是好玩。
余锦年将沾着血点的布团扔进废碗里,说了句:“好了。”
“好了?”那小婢眨眨眼,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大喜道,“奇了,真的不疼不痒了!”
其他妓子仔细看了小婢的眼睛,那针眼明明还在,顿时怀疑:“真的假的,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小婢急着辩解:“真的!现在只觉得碍眼难受,却是真的不疼了。”
余锦年洗净手,嘱咐其他妓子这两枚针若是继续使用,定要再煮一会方可,转身见那群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便插了句嘴解释道:“医书说‘实血者宜决之’。就是说,对于气血壅实之证,可以采用针刺放血的疗法,泻其热,则肿胀自除,此法与用药一样能够治病,不过是个小技巧罢了。这两日不要吃辛辣油腻之物,擦脸时也不要触碰病处,眼内肿胀很快会自行消退。”
这麦粒肿,医书又称偷针、针眼,多是外感风热入里,循经而上,蓄于胞睑,发而为肿。耳尖放血的疗法就是疏泄太阳经,使壅实的气血得以畅通,对于初起的麦粒肿,屡试不爽。
余锦年提着食盒要离开,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妓子抱着个酒坛跑来,她将酒坛往余锦年怀里一推,嗔道:“不知年哥儿家中备酒了没有,眼下酒肆也都歇业过节去了,这坛新酿的胭脂醉,就给年哥儿当诊金嘛!所以年哥儿好心,也给我瞧瞧。”
一听是胭脂醉,余锦年眼睛亮堂起来。
若说倚翠阁中有什么是真的吸引余锦年的,当真就是这坛人人称赞不绝的酒了,听说这酒异香扑鼻,甘而不辣,饮罢飘飘欲仙,多少公子哥儿来倚翠阁就为着这坛酒呢。
余锦年抱着酒坛,咽着口水,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位蓝衣妓子是想让余锦年给她看看额头上的痘儿,末了又问该如何美白嫩肤、又怎样保持身材。
见余锦年不仅会治病,连如何让人貌美如花都知道,简直是神了!小妓子们都是活泼且爱美的主儿,看他喜欢胭脂醉,纷纷跑回房间将自己私藏的酒搬出来,贿赂着余锦年也给她们弄弄脸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唬得余锦年尝了好几种新鲜美酒,譬如什么胭脂醉、芙蓉泪,又或者什么松醪液、罗浮春,当真是一响贪欢,宛如天上人间,不知归处。
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了,却忘了家中还有个望断脖颈的美娇男。
这时倚翠阁门前忽然又热闹起来,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位新客进门来。那人头发仅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面色凝肃地进来后没走两步,便往前一倾扶住门廊,垂首抚胸又喘又咳,来迎客的姑娘有些嫌弃他是个病劳身,可抬起眼瞧过这位的相貌,顿时掩齿轻笑,羞答答道:“恩客怎么这样急,快进来歇歇腿脚……兰儿,快去演歌!”
一群妓子们呼啦啦散开,去取琴瑟琵琶,奏起玲珑小曲来。
那花娘去挽男人的手:“恩客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
“放开。”
花娘感觉周身蓦然一凉,迎面对上那人冷若冰窟的眼神,忙讪讪将手缩回。
不要姑娘,那来倚翠阁做什么?
那人道:“我来找一个人,他来与你们送菜,却迟迟未归,你们将他如何了?”
若是平常遇上这样闹事的,花娘早叫人将他扔出去了,这时却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暂时按捺住了踢人的情绪,不屑道:“我们这儿,一天来十好几个送菜郎,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人眉心一蹙,眼中阴鸷渐生。
“……季鸿?”
季鸿闻声一转头,周身阴郁之气瞬间散尽,那从一群姑娘的衣裙间露出的脑袋,可不正是自家那个去了一中午都未归的送菜郎!
他往前走了几步,少年也转过身来,双眼迷离地反趴在椅背上,一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挂在椅背上朝他招摇,笑着喊道:“是阿鸿呀!”
季鸿心下一跳,过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见少年安然无恙,他悬在喉咙里的心终于吞了回去,可看见桌上倒着几个小酒坛,立刻皱眉道:“你这是喝酒了?”
“一点点,甜的,你尝尝?”余锦年松开椅背,转眼就挂在季鸿身上,“你来找我么,累不累?”他把自己屁|股挪了挪,留出半张椅面,“分你坐。”
小妓们又搬来一只椅子,笑嘻嘻地去拉季鸿,推推搡搡让他去坐:“你来,你来,坐这个,我们给你唱曲子听。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儿,我们都会唱。”
余锦年一把将他拽住,气道:“不给听!”
季鸿低头看着他。
余锦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过去坐那张簇拥着许多花娘的椅子,却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这样被簇拥着出现在季鸿眼前的。倚翠阁里红缠绿绕,香雾杳杳,连光线也是晦涩昏暗,映得一个个人的脸庞也是暧|昧不清。季鸿立在一群美人当中,更是风姿如玉,俊美无俦,宛如东海明珠,人比人真的气死人,方才还黏糊自己的小妓们,如今全都跑到季鸿身后去了。
“好吧让你听!”余锦年伸手拿自己的东西,还不忘抱走那坛给自己当诊费的胭脂醉。
见他真的生气了,季鸿自己却不气了,反而眸色平和下来,好笑道:“那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余锦年被噎得瞪了季鸿一眼,往外走去。
一群妓子们咯咯笑起来,交头接耳道:“谁熬醋了?快关上火,熏死人了。”
季鸿心中也不由愉悦,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他快步追上余锦年,从少年手里接过一个包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倚翠阁。余锦年饮了酒,总觉得热热的,他卷起袖子又要扯开领口,被季鸿制止道:“天凉,小心受风。”
“可我热。”余锦年不满。
少年脸颊粉嫩,耳根有一抹红,显得格外秀色可餐,季鸿以手背试了试他颈侧,稍微有些潮热,道:“谁叫你胡乱喝酒,青|楼妓馆的酒水里多加了料,有助兴壮阳的效果。也就热这一会儿,酒劲散了就好了。”
余锦年斜觑道:“听这话,你是熟客啊!”
季鸿微微一顿:“虽被人带着去过,却不曾做过什么。”
“你倒是想。”余锦年眼神向下,瞥过男人的下|身,偷偷问,“是不是‘不能行’?”
季鸿:…………
似乎怼季鸿这一下令余锦年终于痛快了,可他还没高兴上半刻,季鸿竟顺杆子往上爬,问道:“那依余先生的意思,是有办法让季某‘能行’?既然如此,还要劳烦余先生,今晚帮季某诊治诊治。”
余锦年:……他刚才干甚么要招惹这个人?
走出青柳街,行过一条弯曲小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忽听见板车在石子路上咣当咣当拖动的声音,有人吆喝道:“螃蟹,脂肥膏满的螃蟹……”
余锦年忙打断这个话题,叫来那推车壮汉,买了一网子肥肥胖胖的大螃蟹。
对方见是余锦年,又送了一篓小虾,余锦年这才认出,这人是城外津平码头上捕鱼为生的钱大,如今鳏居,带着个比余锦年小一岁的儿子,数月前余锦年去码头买鱼的时候,曾治好了钱大儿子的腹痛症。
两人交谈了一会,余锦年与季鸿才拎着螃蟹酒坛,回到了一碗面馆。
面馆里穗穗正和二娘在丢沙包,花生大小的小沙包,沙包是二娘缝的,玩法是余锦年教的,抛起来用手背去接,接得多的算胜。余锦年与她玩了两把便自告认输,回到后厨做团圆饭去了。
倚翠阁妓子们送他的酒自然不敢再喝,却又不舍得扔,藏在自己屋里的床底下。
季鸿也来厨房打下手。
余锦年哼着从倚翠阁听来的曲儿,哼着哼着跑了调也不自知,他从网子里捡出两只肥蟹,丢在池里洗刷净了,甩了水,斩成块,丢进锅里。锅子姜薤椒爆香,再加盐加酱地好一通炒,待螃蟹青壳泛红淋入料酒,那香味便溢了出来,薰得人鼻子痒。
季鸿在一旁洗萝卜,听余锦年哼歌儿。
所谓江上秋高蟹正肥,正是千般滋味一点蟹黄,能馋得人流口水。盛了炒蟹出来,余锦年又夹出七八只生蟹,拿手掂了掂,便扔到锅里去蒸,毕竟鲜蟹,还是无油无盐、原滋原味地清蒸,最是好吃多汁。
“我今天在倚翠阁,听她们讲了季贵妃的故事呢。”余锦年眯着眼睛笑道,季鸿手里的萝卜咕咚滑出去,掉进水盆子里溅了他一身。
“原来贵妃姓季啊……”
季鸿觉得背后一寒,他回头去看,少年并没有什么异样情绪,仍是开开心心地在切菜,案上已经有了姜丝、葱丝、笋干丝,钱大送的那篓虾米也都洗好了,但他却莫名觉得,此时“开开心心”的余锦年身上,正冒着丝丝阴森黑气。
但冒黑气的少年依然很可爱。
“我其实,”季鸿将洗好的萝卜从背后送到余锦年的案板上,少年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将萝卜剁成了两半,他抬手按住少年头顶那个软软的发旋,低声道,“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