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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 若非是接二连三地横遭意外, 想来前世的他以后定是会继承父亲的医院,继续传承余家家学罢……
余锦年前世谈不上好坏,只因人世间的好他占了不少, 坏却也没落下几个, 回顾起来反倒顿感茫然。余锦年出自中医世家,余家祖上代代行医, 御医、大国手层出不穷,早已将医者仁心、厚德济生列为家训, 可谓是上慈下孝,家庭和睦,余锦年也妥妥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鲜有人知, 余锦年其实并非余家血脉,只是个被人遗弃在寒冬腊月里的将死孤儿,是养父余衡将他捡了回去,待他关爱有加, 一身家学医术也是与他倾囊相授,分毫未有保留。
本以为如此德善之家可以福寿绵长, 然而命运之不公却非人力所能左右——余锦年自己刚在医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站稳了脚跟, 就被诊断出了恶性脑瘤, 无论他如何顽强地想要活下去, 等待着他的都将是一命呜呼;而他的父亲,一生志在岐黄之术,斐名全国,却在余锦年的病房门口被病患家属失手误伤,倒在了他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岗位上。
余锦年就是受此刺激,在父亲抢救无效去世的当晚,也因颅内压过高诱发脑疝而昏迷,最终呼吸衰竭而死。
世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余锦年至死也未曾看出一丝一毫,可当他抱着遗憾和懑怨闭上眼睛的时候,命运突然强拉硬拽着,将他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前的某一日,因赶时间无心撞倒了一个算命老翁,那老翁跳脚就咒骂他“亲缘寡淡”、“孑身一人”、“孤苦伶仃”……如今想来,倒是都一一应了,真可谓是报应不爽。不过也正因他“亲缘寡淡”,在世上没什么牵挂,所以在哪里生活对如今的余锦年来说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去哪里都一样,如今换了个新世界重活一世,也许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他性格也并非是那多愁善感的,不喜给自己平添苦恼,很是随遇而安,既是老天赏了,又怎能白白放弃?因此经此一遭,他倒是比以往更加释然了,眼下就当是一切归零,重新来过吧!
余锦年纵然是想重操旧业开个医馆,无论如何也要将余家家学传承下去,奈何手头没有本钱,大夏朝对医药之流又极重视其门第,他这样不知出处的毛头小子,想要堂而皇之地开堂坐诊,怕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因此,当下顶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攒钱了。
好在上一世,养父余衡为了抚养他单身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这反而令余锦年练就了一身好厨艺,烹炸煎煮样样精通,闲暇时还会收罗些药膳方子,帮父亲改善伙食、调养身体,这便给了余锦年在这信安县、在这“一碗面馆”里站稳脚跟的机会。
药膳么,既然和药沾着个边儿,也就不算是违背自己心意。
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得灶间热水“咕噜、咕噜”的响起气泡,远处又有人高声唤着“小年哥儿,小年哥儿!来碗面!”,余锦年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快手快脚地兑了一碗杂酱面,给前堂送去。
这么前后跑了几次堂,收了几回账,之前用来做“梳儿印”的面也醒好了。
之后便是擀面,将面团搓成一指长二指并宽的短条,整齐地码在案板上。他忽而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中,皱着眉找起东西。
一个穿着鹅黄粉蝶裙的小丫头打窗前经过,见余锦年手里握着把牛角梳,急匆匆地往厨房去,两眼不禁一亮,知道马上就要有好吃的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这牛角梳是那日一个货郎忘记带铜板,留下抵面钱的,徐二娘用不着,便送给余锦年了,还是崭新的一把,此时用来做梳儿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然,总不好叫外面的食客和穗穗二娘吃带着头油的酥果吧?
余锦年自得自乐,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将梳子齿边斜着压|在切好的面段上。
穗穗趴在厨房的后窗上,偷偷望着里头咽口水,恨不能让那些面团立刻变作美食,飞进自己嘴里。
余锦年还没注意到背后趴在窗上的穗穗,只顾着一个一个地给宝贝面段印上花纹,待将所有面段都印好,累得手都酸了,伸着两臂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当想到这些梳儿印很快会化作叮当当的铜板,心里瞬间就变得甜滋滋了,也就顾不上休息,热好油锅,将这些小东西挨个放进去。
随着“嗞——”一声,热油包裹住面团,在它们周围鼓出细密的小油泡。
窗外穗穗紧紧盯着锅里的面团,馋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没多大会儿,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香甜的味道来,炸透的酥果纷纷浮出来,满锅金黄。余锦年看时候差不多了,从一旁挂架上取来漏杓,抄底将炸好的酥果从油锅里捞出来,控净了油摆在盘子里。
“咦,糖末去哪了?莫不是又被穗穗偷吃啦?”余锦年自言自语地翻看着边角的小陶罐。
背后穗穗偷摸溜进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盘子里抓。
余锦年眼睛一弯:“原来在这里……穗穗!”一回头,他眼疾手快地将小丫头偷食儿的手挥开,“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不嫌烫?烫着没有?”
“没有,小年儿哥……”穗穗缩着手,委屈兮兮地盯着余锦年,两眼泪汪汪。
余锦年故作生气不理她,手下趁热把糖粉均匀地铺撒在酥果上,金黄如杏子的酥果上落雪般的扫了浅浅一层白霜,雪白的糖粉融进整齐的梳齿印里,一金一白,煞是好看。
——这“梳儿印”就成了。
他又就着灶里的火,煮了一大壶竹茶。茶虽是粗茶,但重在清爽解乏,绿叶清汤,正好配梳儿印。将这些都做好,他单独用小盘盛出一些来,留给穗穗和二娘,剩下的才送往前堂,给那些嘴馋的食客们。
梳儿印本就做得不大,刚好让穗穗握在手里咬着吃,可她手里都有了,还似个贪心的小尾巴,随着余锦年一起去了前堂。食客们见小丫头可爱,免不了又是一番逗弄,直惹得穗穗气得跺脚。
“新鲜酥热的梳儿印,一份三文钱。小本生意,概不赊账。”余锦年将穗穗往身后一揽,眯着笑眼睛说道。
少年哪都好,就是抠门得紧。众人又是与余锦年戏闹了片刻,才各自乖乖掏出三文钱摆在桌上。
“梳儿印”一上桌,便有眼尖的瞧出了门道,大笑道:“哈哈,原来这叫‘梳儿印’,有意思!”说着便夹起一个在齿间一咬,只听咔嚓几声,炸得金黄的酥点就脆在了舌尖上。
面团本身没有放糖,仅是洒的那层糖粉使得它们带上了淡淡的甜味,加之这和面的绿豆和薄荷末都是消热解暑的好东西,在这种闷热夏夜来上几块舒爽得很,既能消磨时光,也不觉得过分甜腻。
“酥脆香甜……好吃,好吃!”那角落里的张姓食客尝后,忙又掏出几枚铜钱来,“小年哥儿,还有么,再给来几块!”
余锦年眉眼含笑:“有的,稍等。”
如此前前后后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店里的食客才陆陆续续抹着嘴离开。
关好门,约莫穗穗和二娘都睡下了,余锦年回到后厨,用卖剩下的一点酱头给自己下了碗面,刚吃了第一口,就见门缝里飘来一个白影,他吓得一跳,待看清是谁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穗穗?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
穗穗推门进来,揉着眼睛。
“怎了?”余锦年见她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不由关心道。
见穗穗如何问都不说话,他忽而将面碗咚得一放,站起身紧张起来:“是不是二娘又难受了,我去看看!”
算了算了。
余锦年提起刀,咔咔几下将油光发亮的鸡给切片装盘,这时鸡煮得恰到好处,骨髓之间还有丝丝红嫩的血色,而肉却是极嫩无比的。又架起锅,还得熬个蘸汁儿,他拿了酱油,四处撒看。
季鸿往前挪了一步,问:“要什么?”
“虾子,”余锦年道,“还有姜。”
季鸿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回来:“这个?”
余锦年点点头,把酱油倒进锅里熬热,煮沸一轮,再加入姜、酒、糖与虾子再煮,撇去上层浮沫,做成了虾子酱油,供白斩鸡蘸食用。他夹了几片鸡在小油碟中,在虾子酱油中滚一圈,便送到季鸿嘴边:“试试菜。”
季鸿轻轻弯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鸡肉都含进嘴里,酱油的咸味裹着虾子的鲜,与爽滑的鸡肉一齐在舌尖上漫开,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余锦年以为他会接过去的,没想到这人会直接伸嘴过来吃,一时还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细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的变化,急道:“怎么样啊?”
季鸿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声:“不错。”
真是言简意赅……余锦年气的把剩下两片鸡肉的小油碟塞他手里,便打发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长借纸笔,借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什么道法长生不感兴趣,还不如在红尘凡世里赚钱有意思,当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妇儿,我才不去。”
他说完,只见季鸿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亮了一下,还没仔细看清,那人就转身出去了。
余锦年只得压下心里疑问,将余下的两只鸡分解,头与骨扔到锅里与葱姜红枣一起炖汤。那边季鸿很快就将纸笔借来,只是脸色臭得很,可谓是冰冻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长是不是又与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季鸿将纸铺在一张方凳上,余锦年边忙着切菜边与他报上菜名,写完后叫季鸿举着给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认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羡慕就是想看,还诚意十足地称赞道:“真好看,我要是也会写就好了。”
季鸿张张嘴想说什么,忽然从外面涌进来两个年轻小子,两人虎头虎脑的,道是何师傅带来的帮厨,来与余锦年帮忙打杂的,问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余锦年猜到他俩口中的何师傅就是那位受伤的厨子,他此时正发愁季鸿作为生活残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个小哥儿的到来真是帮了大忙,连忙感谢道:“劳烦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单子拿去与主人家过目。”
其中认字的一个立马去了,而另一个则留下来给余锦年打下手。
二人之间的气氛被打断,且那俩没眼色的小帮厨在尝了余锦年新做的两道菜后,更是眼神精亮,围着少年年哥儿长、年哥儿短。季鸿脸色发沉,只好缄默下来,被挤到一边继续捡他的豆子,捡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内的东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