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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沿着铅山河,顺流而下直往河口镇。
这几天都没有下雪,但两岸的积雪未化,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费廪不断转身回望,生怕有官府追兵杀来。
“廪叔莫怕,”赵瀚笑着说,“官差忙着救火呢,哪分得出人手来追我?”
此事完全超乎费廪的想象,再看向赵瀚的时候,心里已带着三分畏惧。
愁思片刻,费廪叹息道:“瀚哥儿,何必如此啊。大不了再等两三年,换一个知县上任,咱们重新去办理户帖便是。”
赵瀚摇头道:“换做三年前,我肯定就忍了。如今我已十五岁,怎还忍得了这等憋闷气?”
十五岁……十五岁的时候,我还在陪大少爷瞎胡闹呢。
费廪心里吐槽一句,问道:“你还要回鹅湖?”
“不回了,”赵瀚遥望天际,“天下恁大,自有我的去处。”
赵瀚可以躲回费家,许多江洋大盗,就是被豪族窝藏,官府根本不敢上门搜捕。
但回去作甚?
只可惜,赵瀚在铅山结识许多人,铺垫了三四年的盘子,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展,此刻不得不选择全部放弃。
总有一天,是要杀回来的。
赵瀚进舱拿出纸笔,一连写下好几封信,交给费廪说:“廪叔,这些信请转交夫人、小姐、少爷和我妹妹。纯哥儿那里,你就帮我传句话,让他读书学艺用功一些。”
“我晓得了。”费廪收好那些书信,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眼前的赵瀚,太陌生了!
一个家奴,一个书生,摇身变成豪侠般人物,在县衙杀人放火还全身而退。
这事只在演义小说里有。
赵瀚低声问道:“这几个船工,都信得过吧?”
费廪点头道:“都是少夫人掏钱养着的,跟老太爷那边没有干系。”
赵瀚又说道:“廪叔,到了河口镇,你就换条船回去。这几个船工,操船送我一路,我会给他们银子的。”
“这没得问题,”费廪提醒道,“你要搞快些,太监在横林设了钞关,莫要被海捕文书认出来。”
“哈哈,”赵瀚顿时笑道,“知县哪能跟太监搞到一起。等官府把海捕文书贴到各处,我早就离开铅山不知多久了。”
不到半天时间,客船就抵达河口。
费廪背着包袱准备上岸,刚走出船舱,就吓得脸色煞白,惊呼道:“这哪来的脑袋?”
赵瀚连忙出舱查看,只见河口码头上,赫然竖起一根木杆,杆头悬着孙显宗、孙振宗兄弟俩的头颅。
估计是觉得晦气,挂脑袋这段码头,没有一条船愿意停靠。
费廪立即下船打听,不多时就跑回来说:“税监王衡,已经占了河口镇,府邸设在浙江会馆。铁脚会投靠太监,费诨做了大当家,李大柱做了二当家,孙氏兄弟被杀了立威,还有个张铁牛下落不明。”
“这太监好手段啊。”赵瀚忍不住佩服。
税监王衡自己坐镇河口,在横林镇设卡控制西边航道,在鹅湖镇设卡控制东边航道,在石塘镇设卡控制南边航道,在上泸镇设卡控制东南航道。
整个铅山县的商业路线,已被这死太监彻底掌控!
一年前,王衡来铅山上任之初,身边只有几个随从而已。
继续霍霍吧,再乱搞两三年,搞得铅山天怒人怨,赵瀚就能回来寻机起事了。
费廪另外雇船前往鹅湖镇,赵瀚给几个船工一两银子,让他们就在船上等着,饿了便让鼎盛楼送饭菜来。
“瀚哥儿,咱们的船就停这里?要不再挪挪?”船工指着杆上的脑袋问。
赵瀚笑道:“不碍事的,这里挺宽敞。”
说完,赵瀚便提着长枪前往含珠山,离开前他要去跟庞春来面谈。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可惜今年没什么年味。
铅山士绅、外地客商,都被太监搜刮盘剥,于是把损失转嫁到工人和农民身上。
铁脚会彻底变质成打手团伙,码头苦力遭到压榨,工资平均下降了三成,再没有社团组织帮他们说话。
佃户们则在为明年苦恼,地主纷纷要求提前交租,至少也得提前交一部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佃户们害怕被夺佃!
明末的田皮制度,并没有彻底成型,地主随时可以毁约夺佃。
家家愁苦,户户落泪。
赵瀚来到含珠私塾,由于将近年关,学童们都陆续回家,庞春来正在独自看书。
“先生,我来了。”赵瀚推门而入。
“坐吧。”庞春来放下书本。
赵瀚把手中长枪一靠,笑着坐下说:“师爷何灿,收了银子不给我户帖,还串通典史要抓我下狱。”
庞春来惊问道:“怎的突然出了这等大事?”
赵瀚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端起老师的茶水就喝,润润喉咙说:“我气不过,杀了师爷,杀了典史,又杀了几个衙役,索性一把火将县衙给烧了。”
庞春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凑过脑袋仔细打量赵瀚,然后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良久,庞春来恢复平静,问道:“你要离开铅山?”
“对。”赵瀚点头。
“去哪里?”庞春来又问。
赵瀚笑着说:“瑞金那地方不错,我去学习他们是怎么造反的。”
阅读塘报,只能知晓朝廷大事。
蹲在酒楼,却可打听江湖消息。
这些日子,赵瀚结交三教九流,得知许多关于瑞金的情况。
最初是闽南爆发农民起义,福建官兵前往镇压,闽西农民趁机举事。
闽南民乱平息之后,官兵又挥师前往闽西。闽西农民军敌不过,被迫逃进赣南大山,又在赣南掀起农民运动。
几年过去,闽西、赣南已经连成一片。
官兵根本无力镇压,来得少了打不过。若是来得多了,起义军就逃入大山,哪里能够清剿得干净。
而瑞金更有意思,此地的农民军自称“田兵”。
一共有三位田兵首领,他们的做法并不激进,没有直接打土豪分田地。而是逼迫地主交出三成土地,分给参加起义的农民,又让地主给予佃户们永佃权,世世代代都不得夺佃改佃。
这些田兵冲进瑞金县城,逼着知县在土地过户文书上盖章。
一次性盖了好几万份,可怜的知县、师爷和文吏,没日没夜轮番工作,做梦都能梦见自己手拿印章,吃饭都忍不住把筷子往桌上怼。
随即,三大首领,退出县城,各据一方,互为支援。
瑞金官府,不敢出城征收赋税。
瑞金地主,不敢逼迫农民交租。
于是,瑞金县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局面。
南赣参将和瑞金知县,联手上报已经平息民乱,居然受到朝廷的嘉奖。就算收不齐规定赋额,也可推说农民军破坏太严重,知县平白捡了一个平乱之功。
瑞金的士绅地主们,见农民军并不胡乱杀人,虽然丢失三成土地很肉疼,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真不敢再请官兵镇压,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在瑞金地主眼里,朝廷派来平乱的官兵,比那些农民军还更可怕!
赵瀚在酒楼听到这些传闻,只是忍不住想笑,明末的许多事情简直毁人三观。
地主和农民军,一起防备朝廷官兵是什么鬼?
庞春来说道:“瑞金既有三大田兵首领,又跟官府、参将、地主达成默契,恐怕没人愿意再起乱子。你就算去了瑞金,也捡不到什么便宜。难道虎躯一震,三大首领都投效与你?”
赵瀚解释说:“学生只是去瑞金看看情况,顺便结识那三位首领,真正的目标在吉安、泰和两县。费家四少爷,如今是井冈巡检,可先去投靠于他。若在此处起事,退可躲进大山(井冈山一带),进可南下取赣州,与赣南、闽西农民军连成一片。”
庞春来突然站起来:“我与你一起去!”
“天寒地冻,先生不宜长途跋涉。”赵瀚连忙劝道。
庞春来笑着说:“跟辽东比起来,江西的冬天算个屁。别看为师老迈不堪,但满头白发都是假象,我至今还没有五十岁呢。”
赵瀚知道老师固执得很,并不多劝,只是问道:“先生可想清楚了?”
“还想什么?”庞春来吐出一口浊气,“在含珠山窝了好几年,早就想换地方了,这里实在把我憋得慌!什么时候走?”
“今晚。”赵瀚说道。
庞春来立即坐下写信,一封写给山长费元禄,一封写给好友郑仲夔,一封写给学生徐颖。
将三封信件,交给相熟的塾师,庞春来带上银钱立即就走,还取出一柄铁剑挂在腰间。
赵瀚搀扶着老师,踏着未消的积雪,在凛冽寒风中直往河口镇走去。
抵达时已是傍晚,师徒俩也不着急,先去鼎盛楼吃一顿再说。
吃喝之间,赵瀚叫来费泽:“剑胆兄弟,我要出一趟远门。等如鹤来了,你就把我屋里的书稿给他,《鹅湖旬刊》是否再印由他拿主意,提价之后第四期应该能赚钱了。”
“哥哥要去哪儿?”费泽问道。
赵瀚笑着胡扯:“受少夫人所托,去她九江娘家办事。”
费泽恭喜道:“哥哥愈发受夫人器重了。”
闲聊一阵,填饱肚子。
赵瀚搀扶着庞春来,摸黑前去码头登船,却见一个黑影正在攀爬木杆。
只当没看到,继续往河边走。
师徒俩很快进了船舱,一个船工立即上岸,解开拴在岸边的绳索。
黑影失败好几次,总算爬到杆头,抽斧子砍断绳索,取走孙氏兄弟的头颅。
船工刚刚解绳完毕,黑影便拎着脑袋奔来,手执斧头低声威胁:“开船送我去横林,不然就宰了你!”
并非巧合,挂脑袋的木杆附近,只停了这么一条船。
“好……好好汉饶命!”船工吓得浑身发软。
“快点,快点!”黑影连连催促,船工不敢不从,一前一后走到船上。
这货莽莽撞撞冲进船舱,提着斧子低吼:“都老实点,洒家只是搭船,莫要逼我……咦,小相公也在?”
赵瀚笑道:“铁牛兄弟,外面天寒地冻,快坐下向火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