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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道:“东厂这边,查探到南京诸官……还算安份。”
东厂的消息来源有两个。
一个是锦衣卫,他们有节制锦衣卫的权力,而且讯息可以互享。
不过魏忠贤也不是省油的灯,另一处情报来源,则源于天下各处的镇守太监。
这些镇守太监,都是魏忠贤派出去的,自是以魏忠贤马首是瞻。
魏忠贤说还算安分。
可天启皇帝却是不以为然,道:“看看这些人都在说什么,朕竟不知,这魏国公和南京六部竟敢忤逆朕的旨意,专门为江南诸绅说话了。”
说着,天启皇帝丢了一摞奏疏出来,却是内阁刚刚送来的。
魏忠贤还没看,自然不知情。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撇开了魏忠贤,而是现在四处都是灾荒,流寇又闹的厉害,因而,所有关于赈济和纾解灾情的奏疏,天启皇帝都要求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手上。
外头虽然都传闻,天启皇帝万事不理,政出魏忠贤。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此时,他显得很是愤怒,气咻咻地道:“为了纾解粮食的危机,朕已严令,让江南来年想尽办法,多植粮食作物,能种稻的种稻,能种植红薯的种植红薯!”
“可是这魏国公等人却是上奏,说什么江南百姓,已是苦不堪言,若是轻易改换为粮地,势必引发群情激愤,又说此奏一出,江南的丝价和桑价暴涨,要争取为江南的百姓请命,希望朝廷不要逼之过甚。”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有道理的,这魏国公和南京六部,到底是大明的魏国公还是南京六部?又还是江南的南京六部和魏国公?
倒是李国道:“陛下,魏国公等人不顾大局,自是不妥,不过毕竟是为民请命……”
“为民情命?”张静一在旁冷笑道:“这是什么为民请命?江南的情况,我不敢说了解,却也知道,这江南的田产,十之七八,都在士绅的手里头!想当初,徐阶的子弟,在区区一个松江府,徐阶的族人就占据了二十四万亩土地,真是骇人听闻。这江南,入朝为官者诸多,他们的子弟……在江南又有多少田产呢?每日都是为民、为民,我倒想知道,这到底是为民,还是为了自己?这世上总是要讲理的,总不成好处这些人都占了,却连大义的名分也要占去吧?”
“嘉靖年间的时候,我大明总还有一个海瑞敢去清查。可到如今呢?江南官场,上至南京守备魏国公,至南京六部,至各省巡抚、布政使司、知府、知县,有谁清查?如今陛下要纾解灾情,这是内阁这边一致都赞同的,天下的土地只有这么多,他们将粮田改为桑麻地,地固然是他们自己的,可这些人终究还是受了国恩吧,真要饿死了真正的百姓,他们能有什么好?一群鼠目寸光之辈,成日只看眼前之利,平日里却还袖手清谈,奢谈什么治国平天下,现在只让他们纾解一些朝廷的困难,这一个个‘徐阶’们,便个个叫苦了?陛下,此事……该狠狠整饬才好。”
李国没想到,自己被张静一这样的武夫一通大义凛然地骂得狗血淋头。
只是张静一左一口徐阶,右一口徐阶,却又令他无奈。
徐阶曾是嘉靖朝的首辅内阁大学士,至少在当下,他的名声还是不错的,毕竟他斗垮了大名鼎鼎的奸臣严嵩。
不过……徐家放纵族中子弟,到处侵占田地的事,也是确有其事,就是海瑞查出来的,占有的土地之多,令人咋舌。
李国便苦笑道:“其实……江南土地,也未必尽为士绅所有。”
张静一毫不犹豫地道:“不为士绅所有,那么是尽为百姓所有吗?同样一块地,士绅所有,他们几乎可以想尽办法摆脱赋税。若为百姓所有,则不但要承受沉重的赋税,而且还要扶徭役!”
“我来问你,这两百年来,百姓们的土地,能坚持几代?几代之后,尽为不需缴纳税赋的士绅了,又何来什么未必尽为士绅所有?李大学士这话,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李国一时无言,索性便不吭声了,他知道自己此时吵不过张静一的。
听了张静一的一番话后,天启皇帝显然更气恼了,恶狠狠地道:“看来……是要彻查了,该命人亲去南京,狠狠申饬一番。”
说罢,天启皇帝依旧余怒未消,又恶狠狠地道:“你们真以为……真饿死了百姓,你们便可脱身?那流寇到现在……还没敢说杀来京城,夺了朕的位置呢!他们现在杀的便是你们这些无良的官绅,尔等破家灭族就在眼前,竟还只看眼前之利!好嘛,朕倒要看,谁先死!”
他放了狠话,目光冷凌。
张静一心里却想,陛下这话,还真错了。最先死的,还未必是这些官绅,那闯王若杀进去,只怕第一个派去迎闯王的,就是这些官绅,而后火速将自己的钱粮献出来,最先死的……可能姓朱。
当然,这话是不能戳破的。
只是此时的天启皇帝,显然已经大怒了,南京六部不顺从,倒也罢了,可魏国公乃大明勋臣,是代表了皇家守卫南京皇陵和守备南京的,说穿了,这魏国公在南京日久,显然和某些人开始沆瀣一气了。
别人可以上这样的奏疏,也可以为民请命,唯独他魏国公不成。
此时,天启皇帝冷着脸,呵斥道:“今日就议至此……作罢吧。”
黄立极等人称是,这黄立极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再督促南京那边,立即推广改桑为粮的举措。”
天启皇帝抿着唇,只点点头。
李国也只好道:“臣妄言,请陛下恕罪。”
众人退出了暖阁,这大学士们都各怀心事。
其实阉党打击了东林之后,朝廷的许多重要权柄,都掌握在了北方士人手里,北方和南方的经济情况不同,因而两京六部之间多有一些争执。
南京那些当初斗争失败的大臣,既然都被北京六部的人斗垮了,自然也就阳奉阴违的居多。
当然,大家都是读书人,本质上的利益还是一致的,都怕出太大的乱子。
尤其是黄立极以及孙承宗。
而李国,和黄、孙虽同为北直隶人,却也有不同,李国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在内阁之中,黄立极的地位稳固,而孙承宗入阁,作为帝师,未来有极大可能继任宰辅,哪怕是刘鸿训,虽然资历最浅,却也颇有直名。
这让李国的内心颇为焦虑,他倒真未必愿意和南方那些人搅和一起,却也知道……内阁大学士都需有根基,而他的根基……显然是不牢靠的。
今日被张静一痛骂了一通,而且当着君臣的面,让他大失颜面,不过他也没有过多反驳,只是旁若无人一般,继续当值办公。
……
朱由检一路入关,几乎没有停歇,他带来的几个护卫,中途已有两个掉队,不是他们身体比朱由检差,而是实在熬不住了。
偏偏朱由检这个人一根筋,即使身体已是极度疲累,可他依旧坚持日夜奔行,片刻也不肯耽误,以至于抵达京畿之后,身边只剩下了一个护卫。
即便那护卫,坐下的马也倒下,口里吐着白沫。
这个时候,这护卫便劝说朱由检:“殿下,歇一歇吧,吃饱睡足了,换了马,再进京去。”
朱由检眼下乌青,一脸憔悴,却道:“一年苦功,尚且熬的过去,这最后一程,如何熬不过去?孤王的马比你的好,这京城就在眼前,我先行一步,放心,这里已是京畿之地,绝无隐患。”
于是,舍弃了这最后一个护卫,继续朝着京城奔驰。
事实上,这一路疲惫交加,朱由检其实全凭自的意志撑着,谁晓得到了傍晚的时候,马儿失蹄,他整个人摔下了马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人要起来,却终于承受不住,最后昏迷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人搭在了一个骡马上,身子随着骡马起伏。
他强撑着张开了眼,才发现这里竟是一个进京的商队,于是他忙张口:“人来,人来……”
却有一个赶着骡马的汉子道:“哈哈,不必谢我,见你倒在路边,昏迷不醒,这才捡了你这条命,怎么,身子好些了吗?”
朱由检只裹着浑身脏臭的大衣,迷迷糊糊的,猛地想起什么来:“我的粮袋,我的粮袋呢?”
这汉子便笑道:“放心,我等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会夺你的东西?你的包袱,都在后车好好地放着呢。好啦,你还是好好地歇一歇吧。”
朱由检只觉得浑身无力,摸了摸额头,觉得额头有些滚烫,这些日子日夜兼程,那一摔,便让身子一下子垮了。
他有气无力地苦笑:“我的马……”
这便汉子连忙道:“这可别冤枉人,我们见到你时,可没见到你的马,想来……是那马自行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