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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捱到了学子们下学的时候。重学子三三两两离开,李牧便从廊下来到了学堂内。
孔颖达见了他,立刻行师礼,李牧侧身以示不受,道:“老孔,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你就这么想当我的徒儿啊,你想当,我还不想收呢,你都多大岁数了。”
孔颖达在李牧面前,已经不生气了,像是没听到他的挤兑,执拗道:“你受不受是你的事情,我孔颖达说过的话,便要说到做到。”
“行,那就随便你。”李牧看向因他的到来而驻足的学子们,道:“今日我来,是奉了陛下之命,来给太子和越王上课的,跟你等没关系,都回家去吧。”
没想到众学子听了这话,却更不肯走了。就连已经走到门口的人,都撤步回来了。能在崇文馆陪伴太子读书的,无一不是皇亲贵胄,且与太子年龄相仿。为的就是让他们与太子早日接触,等到下一代,这些人袭爵之后,可以更好地辅佐登基为帝的太子治理国家。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是一群标准的太子党。
太子今年十二岁,这些人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都是热血少年人。关于李牧的种种传说,他们早已经耳熟能详,对于这位挂名的崇文馆教授,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他们也是好奇地紧。
孔颖达是何等的地位,竟当众对他行师礼,更是让这些少年人又惊讶,又觉得提气。他们比李牧小不了多少,李牧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们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便更想知道如何做到的方法了。
李牧见众人又回来了,皱眉道:“陛下吩咐本侯教授太子和越王,你等也要旁听么?听倒不是不可以,但是你等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一课按理来说,可不是你们适合听的。”
众学子哪里管得了什么适合不适合,齐刷刷向李牧行了个礼,盘坐在了蒲团之上,用行动表达了意愿。
孔颖达的心中不禁有些吃味,这些混账学生,老夫上课的时候,一个个没精打采,李牧一个月也不上一天课,瞧把你们兴奋的,你们听过他授课是怎么地,便知道他教的一定好?
李牧看向孔颖达,孔颖达赶忙平复下心情,躬身又施礼,道:“老夫也想聆听逐鹿侯的学问。”
“唉,随便上一堂课而已,大家这是做什么呀,真是令我苦恼……”李牧叹息一声,揉了揉肚子,忽然看到旁边走过一个小太监,似乎是从太极殿往立政殿去的,抬手将他叫住:“那个谁!”
小太监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李牧点点头,道:“对,叫你呢,你认识我吧?”
小太监也是高公公的一个干儿子,如何不认得李牧这个风云人物,赶紧过来行礼道:“奴婢见过逐鹿侯。”
李牧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小金鱼儿’,丢给小太监,道:“烦请你去立政殿帮我捎句话,今日呢,我在崇文馆加一堂课,看时候肯定是要耽误午饭了,你去找陛下,要是你不敢,就跟高公公说,让高公公给安排一顿饭,送到崇文馆来,做得丰盛点啊,本侯无肉不欢。”
小太监懵了,这逐鹿侯是把皇宫当酒馆了吗?
李牧见小太监不动,皱眉道:“去呀!”
“哦哦哦,谢过侯爷赏赐。”在‘小金鱼儿’的诱惑下,小太监显然是没能扛住。反正就是捎句话而已嘛,应当怪罪不到自己身上,豁出去了!
小太监快步离开,李牧转过身来,看着诸位学子,还有不知从哪儿找了个蒲团,跪坐在旁边的孔颖达,开口道:“刚才我在廊檐之下,听了一段老孔讲授的‘仁政’,当真是精彩绝伦。便是我这个天纵奇才,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孔颖达听到这话,下巴微扬,心中暗道,老夫终是有点东西让你刮目相看了——等等,老夫何须你刮目相看,好笑!
“本侯听了之后,真是为尔等——感到悲哀。”
???
孔颖达满脑袋问号,众学子也满脑袋问号。这个弯儿转得有点大,什么意思,授课好,为何会悲哀呢?
……
小太监匆匆赶到立政殿,刚到殿门口,就听到陛下正在破口大骂,也不知骂谁。偷偷顺着门缝往里瞧,皇后在劝,而自己的干爹,一声也不敢发,肩头像是有个鞋印,看这个鞋印的大小,必是陛下踹的无疑了。
这如何是好?此时进去传话,不等于找死一样么?
可是若不传,袖子里的小金鱼儿怎么办?收都收了,还能送回去么?他可不是高公公,身为总管太监,便是国舅爷也得给几分面子,他不过就是宫里稍微有点地位的太监罢了,还是因为他抱上了高公公的大腿,做了他的干儿子,否则他哪有面子可言?李牧若想整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小太监咬了咬牙,还是进了殿。
虽然他已经把脚步放得很轻了,但是还是第一时间被发现。高公公看到是他,赶忙走过来,斥责道:“越发没有规矩了,谁让你进来的?赶紧滚出去!”
小太监忙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道:“干爹,非是儿子不知规矩,儿子实在是没办法。刚刚儿子从崇文馆经过,被逐鹿侯抓住,非要儿子来传话,儿子不敢惹他啊!”
小太监心中暗想,反正你让我传话,我把话传了就是。置于甩个锅,那又怎么了,我怕你还不许?
李世民听到了,顿时也不怪小太监没规矩了,骂道:“看着没有,这小子多么地狂妄,有事跟朕说,竟然都不当面讲了,抓个人传话,他当自己是谁?”
李世民怒瞪小太监,道:“他让你传什么话,说来!”
小太监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逐鹿侯说、他说,他给崇文馆的学子们加课,肯定会耽误午饭,让、让给准备,还说丰盛点,他无肉不欢。”
“他去授课了?”
听小太监这么一说,李世民反倒不怎么生气了。毕竟李牧去做的是他让做的事情,怎么说也是听他的话。但是李世民却有些怀疑,李牧是不是敷衍了事,皱眉想了一会儿,道:“高干,你去御膳房通知一声,给学子们准备饭时,朕倒要去看看,李牧要讲些什么,会不会误人子弟。”
高公公领命而去,拉着小太监先行一步。李世民披上衣服,对皇后道:“朕便和李牧还有孔颖达等在崇文馆用膳了,皇后不必等了。”
“陛下,脾气千万要控制一下,李牧这孩子虽然嘴上跟陛下斗嘴,但是陛下让他做的事儿,他可是都做了。臣妾以为,总比那些嘴上奉承却不办事的人要好得多——”
“行啦,朕看你就是被他贿赂了。”李世民没好气道,即便他心里也承认,长孙皇后说得没错,但他是皇帝,总得要点面子。
李世民悄悄来到廊檐下,正好听到李牧在跟孔颖达辩论。
“……敢问逐鹿侯,你既然觉得我刚刚所传授的‘仁政’讲得好,为何又觉得是众学子的‘悲哀’,难道说,讲得好不对吗?”
“你的课讲得好,但是内容错了,难道不悲哀么?”
孔颖达怒不可遏,跳脚道:“你的意思是孔圣之言错了?”
李牧轻笑了一声,问道:“老孔,咱们不着急激动啊,我且问你,所谓仁政二字,是讲给谁听的?”
孔颖达板着脸,本不欲回答,但又觉得不说话好像坠了气势,便答道:“自然是给为君者,为臣者听的。他们理解了仁政的道理,对百姓施仁政,方能天下归心。”
李牧又笑:“敢问一句,孔圣一生之仕途,足以称道乎?”
没有人比孔颖达更了解自己的先祖了,孔子这一生,在仕途上确实不足以称道。他做的第一个官叫做季氏吏,给一个姓季的贵族当仓库管理员,后来因为仓库管的好,当上了司职吏,从管仓库改为干养殖了。到了孔子三十五岁的时候,鲁国内乱,孔子无奈奔走齐国,又找到了一份工作,高昭子家臣,简称幕僚。做幕僚从三十五混到了五十,期间周游列国,政绩上没有建树,倒是收了不少徒弟。但很可怜,他的徒弟得到重用的也没几个。
简而言之,孔圣之道虽为后世所推崇,但那都是经过几代人不断完善附会的结果。孔子的初始理论,那一套东西,他自己也没用明白。只不过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历代中原王朝不断强化儒家的地位,对于孔子进行‘神化’,一些不太露脸的事情就淡化甚至不提了,但是这些所谓的‘缺陷’,孔子的后代是再清楚不过了。
李牧也知道,说这些事情,作为孔圣后人的孔颖达必然跳脚,他也不想跟孔颖达争辩这些,便适可而止,继续说道:“孔圣之所谓仁政,我也有研究过一二。仁政二字,非始于孔圣。孔圣所言乃是‘仁学’,他认为统治者宽厚待民,施以恩惠,有利争取民心。而后孟子进一步阐述,才有仁政之说。”
李牧看向孔颖达,道:“仁政二字,若我所看的书没有疏漏,当是始出于《孟子·梁惠王上》:‘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老孔,我说得可对?”
孔颖达虽然在生气,但对于圣人经典,他可不敢胡言。他搜索了记忆,确如李牧所说,仁政二字,始自《孟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李牧又道:“《孟子·公孙丑上》又有言:‘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如解倒悬也。’更多的例子我就不举出来了,大家可以自己翻阅书籍来看。简而言之,孔孟所言之仁政,需要一些必备的条件。其一,作为统治者,要具备一定的仁爱之心,宽以待人。其二,作为百姓,要知恩义,方能对统治者的仁政有所回报。简单来说就是统治者用宽厚和恩惠,讨好百姓,换取百姓的支持。”
孔颖达忍不住道:“这有什么问题?难道在你眼中,这是错的?”
“当然错了!”李牧问道:“老孔,我来问你,即便君、臣按照孔孟所言,施仁政,百姓不识恩义怎么办?”
孔颖达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当然是加以教化,我等做得不就是这样的事情么?
此言一出,众学子纷纷点头,就连在廊下的李世民也下意识点头,因为他们所有人,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意识,李世民登基之后,也是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一套,与古来君王别无二致。
李牧却摇头,道:“老孔,这世上的人有千万,你能教化几人?你一生都在教授弟子,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可教了一万人?”
孔颖达抿了下嘴,哼道:“你这是抬杠,老夫仅是一个人,能传授多少弟子,孔圣一生也不过弟子三千,老夫迄今为止,两千余人,已经算多了!”
“呵,两千余人。”李牧冷笑道:“若把百姓比作大海,你孔颖达一辈子教化的人,不过一滴水而已。便是有一百个孔颖达,最多也就是一瓢水而已,你教化得过来吗?”
孔颖达哑口无言,李牧又道:“而且你有没有想过,读书是谁都能读的起的么?能读得起书的人,哪怕所谓寒门,也是衣食无忧之人,长安郊外有很多佃户,他们连自己的土地都没有,如何读得起书?”
孔颖达一言不发,李牧又道:“再退一步,算你教化得过来,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就有一些人,他冥顽不灵,他利欲熏心,他臭不要脸,你就使劲的教化,你把嘴皮子说破了,把自己累吐血,他也教化不了。你对他好,他觉得你应该,你施的仁政,无论多大的恩惠,他都嫌少。就算你把他当成祖宗供起来,他也安之如怡,根本就没有恩义,遇到大事,该背叛还是会背叛,这样的人你敢说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