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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颜漠北,他手里提着一柄长剑,剑已出鞘,沾了血迹,可见是刚从一番厮杀中脱身。
转眼间,人已走到他们面前,清脆两声,斩断铁链。
“后山有密道通向谷外,你们往那走,不要回头。”
他的脸上没有平日里见秦善的隐忍和讨好,也没有对齐若望的不耐与妒忌,甚至也没有了一味的笑脸。颜漠北说这话时,就好像他要放走的只是两个陌生人,而不是被看押在谷内的囚徒。
秦善站起身来,时隔三年,第一次感受到没有束缚的痛快。而这也是他时隔三年,第一次这样认真打量颜漠北。
他变了。不再是初遇时那个满脸笑意,完全没有心事的青年。他的眉间被愁绪堵住,他的脸庞被岁月刻下纹路。他的笑容浮于表面,很少再沁入心底。
那个笑着说,既然你是独狼那我就是狈,咱们狼狈为奸的颜漠北。
那个为了一只叫花鸡纠缠不休,死缠烂打的颜漠北。
那个坠落悬崖时紧紧护住他,宁愿自己受伤的颜漠北。
那个几乎敲开秦善尘封多年的心扉,却在最后给予他背叛的颜漠北。
他的鬓间竟然有了白发。
饶是在这种紧急时候,被秦善用这种目光打量着,颜漠北也有点忍不了冲动,浑身燥热起来,差点就要上去把人扑倒。
可偏偏,这不是时候。
他为两人斩断铁链,便在秦善沉默的注视下,再次向着火光耀天处赶去。
“一年后,若我还活着,必去找你!”
无数个颜漠北的高喊,化作回声回荡在谷内,又化作夜夜困扰秦善的梦魇,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听到。
“然后呢?”
小院里,蒲存息就着陈茶,听秦善说那过去的故事。
“颜漠北放了你们,你和齐若望逃出来。之后呢,你为什么要到江南来,无名谷的弟子都死了吗,颜漠北也死了?和你一同逃出来的齐若望呢?他干什么去了?攻击无名谷的真的是西羌军队?他们图什么呀?”
蒲存息像个话匣子吐出一连串的问题。
“不对呀,可这和你现在性情大变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变。”
秦善放下茶杯,“只是有人教会了我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秦善看着蒲存息,双眸微闪,正要开口时青天跑进了院子。
“主人,春婶做好午膳了,等您用膳呢!”
秦善一挥衣袖,“嗯。”
“哎,别,等等!”蒲存息想要拽住他,“说话说一半是怎么回事?故事不讲完你别想走,不准走!”
秦善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我不是说书先生。”
蒲存息抖了一下,默默地放开手。
“用午膳前,记得把你今日的任务完成,蒲谷主。”
蒲存息拽着袖子,委屈,后悔,大恨。他怎么忘了呢,无论秦善怎么变,他都还是那个睚眦必报,可止小儿夜啼的大魔头。一旦得罪了他,一准被好果子吃。
“青天。”蒲存息对身边的小厮道,“我就不能先吃了饭,再去熬药吗?”
青天笑眯眯地对他一指后院。
“主人说了,凡是有先后。蒲先生,请吧。”
不知跟谁学来的笑里藏刀,臭小子,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蒲存息认命地去熬药了。
而就在这一行人躲在无人知晓的山村修生养息之时。秦善再出江湖,并在霸刀堂眼皮底下让一半江湖门派弟子都中了断生蛊的消息,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霸刀堂自然丢了颜面,可秦善的恶名也是更盛。尤其是在侥幸逃离魔爪的萧忆夫妇回来后,让更多人越发憎恨这个魔头。
齐若兰被秦善打伤难产而死,萧忆抱着遗腹子,誓与秦善不死不休。
至此,因秦善而起的惊涛骇浪愈演愈烈,江湖上针对他的悬赏层出不穷,最高已经叠加至黄金百两。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也因为秦善复出的消息暗暗搅动起一池波澜。
夜半,京城。
八十八匹快马负着八十八个好手,夜奔出城。
他们之中,能活着离开京城的,不足一半。
能抵达江南的,又不足三成。
而最后,能到秦善面前亲见其人的,可能十之一二都无。
知晓前方险境的的死士们,却依旧选择踏上这条不归路。因为大齐江山的最后希望,必须亲自交托到那人手中!
而在整个江湖和朝堂都为他翻云覆雨时,秦善又在做什么?
秦善在钓鱼。
这是他在离开江南后养成的一个习惯,在心有所想时握起钓竿。曾经有人对他说,钓鱼需要耐心。
“钓鱼可是个技术活,老秦!”某日,两人在闲聊时,齐若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技术为何意?”
相处一年多,秦善已经习惯听到这个人嘴里冒出越来越多的古怪词语。
“总而言之,这是一门手艺,修生养性,还能磨练脾气。”齐若望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我小时不耐烦学琴的时候,我娘就会拉着我去钓鱼。钓不上来就不准吃饭,我就急啊,拼命地甩鱼竿啊。可你知道,钓鱼这种事呢,越是心急,越容易一场空。”
“所以老秦,你以后要是想什么事情,不妨先去湖边垂钓。或许不但事情想通了,也能换得一顿美味呢?怎样,这个主意是不是很不错?”
“或许吧。”
秦善当时认真思考了这个建议。然后第二天,他们山洞的空地旁,竟凭空出现了一个池塘。
池塘虽简陋,却一应具俱全,数尾肥鱼悠然游荡其中,浑然没有即将沦为盘中餐的自觉,而一旁还摆好了鱼竿和饵。就差竖个牌子,写上请君一钓。池塘彻夜加工的痕迹尚在,便是池里的水还透着一股山下特有的青草香。
秦善脸色铁青,齐若望见状却哈哈大笑。
“你说,要是下次你说想要骑马,他会不会在山顶给你造个马场出来?哈哈,我都可以想象到,无名谷弟子们做牛做马的未来了。”
秦善甩袖就走。
“别走哇,我说,这颜漠北真有烽火戏诸侯的潜质!真的!”
……
再回忆起那段过往,秦善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偶尔也会怀念在无名谷的生活。在那被囚禁的三年,和他之前只为仇恨而活的二十几年,宛如两个世界。那个只知复仇的秦善,在三年的囚徒生涯中,慢慢磨去了戾气,试着学会了怎么去做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复仇、冰冷的规矩和枷锁,第一次有了其他事物。
秦善摩挲着手里的鱼竿。蒲存息说他变了,其实也没有错,便是现在的秦善也觉得自己做事远不如以前狠绝。否则,当日凝月楼那些人早就毙命,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留着小命悬在他手中。
只是不知,这改变是好是坏。
正出神想着,秦善握住鱼竿的手指一顿,低头看向前方河面,似乎是想要看看有没有鱼儿上钩。而在他低头的瞬间,左手掷出一道暗器射入身后树林。就在秦善捻起第二枚暗器时,树林里却传来一声惊呼。
“哎,等等,别动手,是我啊是我!”
那人顶着一头乱叶从树上跳下来,身上还插着秦善一枚暗器,胡子邋遢,显然几宿没睡好,然而在秦善看向他时,却努力摆出一幅正经模样,以掩饰自己此时的尴尬和狼狈。
“好久不见,统领大人,你还是一如当年英俊潇洒,气势不减半分。”
秦善看着他,准确无误地叫出这人的名字。
“席辰水。
席辰水后脖子一紧,莫名地就有些怂了。
“我、我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啊!当年害你中计一事,都是颜漠北和万成轩谋划的,你师弟也是知情的!我是在他们动手之后才发现的,想阻止也来不及——”
他看见秦善的眸子越来越冷,索性啪嗒一声坐倒在地上。
“反正我现在也中了断生蛊,命也在你手上了!要杀要剐都随你,来吧!”
他倒真是一幅英勇就义的模样,如果不是那眼睛老是往上斜着瞟人,秦善差点就信了。
他收回暗器,“你的命不在我手上。”
“啊,什么意思?”席辰水愣了。他看秦善,见那人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戏谑讥讽。下一瞬,席辰水仿佛明白过来。
“不会吧!你说我,我没中断生蛊?你不是把药下在酒水里了吗?”
秦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从何时跟在我身后?”
被他这么问话,席辰水莫名有些气弱。从当年少室山一事以后,席辰水再想起秦善,总是会有几分内疚。
“就、就是你们离开凝月楼,我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不过你放心,一路上没有其他人追上来,偶尔有几个,也被我伪造的线索给打发走了。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这里。”
席辰水的话,秦善倒是信了几分的。惊影不是浪得虚名,席辰水轻功和隐匿的功夫,天下再无分号。
“既然如此,你没有服用右小嶷手中的续济丹?”
“我这不是急着追上你们吗,来不及去问右小嶷要药了,再说……找上你不就什么都有了么。”席辰水话说到一半,就见秦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听见秦善说:“你倒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因祸得福?什么意思?
半晌,席辰水想到什么,整个脸都白了。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般,秦善缓缓说出真相。
“酒水里只是一般阻碍内息的药物。饮下酒水的人,只是一时气息不调,休养片刻就会调理好。然而——”
秦善:“右小嶷受伤那五十枚‘续济丹’,才是真正的断生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