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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颜漠北有时再回想起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踏进了这漩涡。
他对于秦善最初的记忆,是在一个冷冷冬日。自己躺在晒暖的巨石上小憩,只听见一道马蹄声笃笃逼近,带着骑马人的呼呵和凛冽风声。
那时颜漠北负命下山接近秦善。
他原本应该按照计划去刺探,去伪装,再小心翼翼地靠近。
然而那一时刻,不知为何,甚至还不知来人是谁,在听见这小道上唯一一匹快马时,颜漠北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去。
然后,他便看见了骑马人,更看见了那双好似藏匿着偌大世界的黑色眼睛。
这一眼,就是万劫不复。
这一瞬,快的不过一息。
而之后的一切,又是猝不及防,超出颜漠北的掌控。很多时候,颜漠北都会想,如果时光能倒流,他还会选择布下少林寺那一局,把人囚回无名谷吗?
无数次的扪心自问,答案却从没有变。
会。
哪怕明知之后秦善会恨自己,两人关系跌入冰点,颜漠北仍旧会那么做。因为能够把这人收于羽翼之下,实在是太大的一个诱惑,他抵挡不住。也是因为当时形势已经逼得他不得不如此,才能护秦善周全。
然而,若是老天能给他别的选择。
他也希望能不兵戎相见,从始至终守护在这人身边,护他周全,任他翱翔。甘心地,做他身边最忠心的一只鹰犬。
而命运,往往不给人余地。
……
门外,半个城的人都在为一本秘籍而上蹿下跳,而门内却安静得宛若另一个世界。
今天是除夕,春婶忙里忙外,为七八口人准备一场丰盛的晚餐,连明月和青天也被拉过来打下手。为此,青天不止一次抱怨。
“要不是多了这么多吃白食的,春婶你哪至于忙这么多。”
吃白食的几人,蒲存息和席辰水继续对弈,脸皮厚地当做没听见。而更有甚者,比如柳寒这班人物,则是腆着脸凑上来道:“婶婶忙活着,外人不便劳烦,不如让我也来帮忙如何?”
他这是浑然把自己摘出吃白食和外人的行列了。
席辰水一个翻身坐起来,不满道:“谁吃白食了,小爷做的事你们只是不晓得,那叫一个劳苦功高!还有那谁,你们魔教在外面被人追杀,你不管自己属下就跑到我们这边来,没问题么?”
柳寒似笑非笑道:“我自有分寸,至于席公子,你自称劳苦功高,不妨一一说出来,好让我们为你评析一下功劳。”
席辰水刚要张嘴,突然想起自己做的那事是见不得光的,秦善还尤其吩咐不能外泄,顿时又蔫了下来。
蒲存息幸灾乐祸道:“他不能说,我可没问题。秦善让我熬制各种药方,还让我替那小丫头看病,这些我都一一做好了本分,足以证明我可不是只吃不做的。”
席辰水哼哼:“就你那破药……”
“破药怎么了,有种你别吃啊!”
柳寒抱拳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相争。
正当这几人为自己正名之际,此间的主人,秦善从外回屋了,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光瓢的小和尚,一见到这和尚进来,所有人目光齐齐投向他。
对啊!论起吃白食,不劳而获,这里谁还比得过这个小秃驴?
面对众人视线,早在门外听清缘由的无怒,微微一笑,道:“小僧在外普度众生,风雨不歇,日夜不息。佛祖渡人,百世操劳,也不曾论功过。世间种种争执,论起缘由,不过名利二字。名利苟苟,徒生魔障。却不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各位施主,妄念了。”
“阿弥陀佛。”
这小秃驴好一张嘴皮子!愣是把几人说的讪讪的,好似自己争执一番,不过一个凡人蠢物,倒被这和尚拿捏高下了。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蒲存息有些愣怔道,“可就算再明白,谁能逃得出这个因果呢?”
从始至终没说话的秦善,也兀自沉思着。本来一场互相讥讽调笑的打趣,因为小和尚的插入,硬生生地变成了论道自省。罪魁祸首退至一旁,微笑不语。
“主人。”青天这时跑过来,递上一个药壶。
“您的药。”
柳寒清醒过来,问:“师兄病了?”
“风寒而已。”
秦善接过药壶,往自己房里去,柳寒要跟上,却被席辰水拦下。
“哎,你是几岁的小儿离不得娘还是怎么着,一天到晚师兄师兄的,你没断奶啊,柳教主?”
柳寒回讽道:“便是我没断奶,那也是我嫡亲师兄。倒是你,万刃山庄的人就在城里,有种你出去见一见万成轩,别成日里躲在我师兄这当闷头乌龟。”
两人话不投机,又打起来,一时院内乌烟瘴气,没人再去管秦善了。
不去理会身后的吵闹,秦善走进后院,后院只有一间屋子,便是他的住处。这屋子不大,仅有内外两室,他将大裘脱了挂在外室,托着药壶就进了内屋。
内屋,炭火将屋内烤得暖和。秦善摩挲着自己冰冷的指尖,走进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剑眉鹰目,十分好看的男人。男人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似乎受了不轻的伤,看起来有几分孱弱。而秦善则清楚,当这人睁开眼瞧人的时候,便是半点孱弱也无,只有满目的恣意张狂。
颜漠北。
他的性格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带着大漠的苍凉高旷,放荡不羁,从来让人猜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秦善在床边站了好一会,才拿起盛满药的碗,准备给这人喂下去。然而,他手才刚刚伸出,却突然被人用力拽住手腕。那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一日夜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如钩一样的目光直望向秦善。
他的眼廓比一般中原人更加深邃,专注望着人时便有种无端深情的感觉。
秦善顿了一下,猜想这人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然而他等了半天,却看见那人凌厉的视线慢慢变得茫然,萧肃的表情软化为春水。
须臾,床上的人开口了,怯生生道:
“我这是在哪啊?”
“大哥哥。”
平地惊雷,秦善有些端不住手里的碗了。
像是怕刺激还不够,见他不回答,颜漠北又开口,这次带了点幼童般撒娇的语气,“师父呢,我是受伤了吗?你在给我喂药吗?”他说着,凑上前闻了闻,露出一脸嫌弃。
“太苦,不吃。我要吃糖!”
秦善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像是失智的青年,端倪一会,试探道:“这是好吃的药,并未那么苦。”
颜漠北用一种你骗谁的目光看着他。
“明明药都是苦的!大哥哥,你把我当小孩哄呢。师父都说过了七岁,我就不是小孩了。”
秦善:……
秦善踉跄几步,推门而出:“蒲存息!”
前院远远传来蒲谷主的回应,“怎么拉秦统领,难道是风寒加重,头晕目眩了?”
秦善回头看着床上一脸稚子表情的颜漠北。
头晕目眩?他简直怀疑,他是幻觉魔障了。
……
“这不是失智,是失忆之症。”许久,蒲存息把脉后,道:“兴许是掉下山崖时,磕到了脑袋,他现在把自己当做稚龄之童,对往事似乎皆尽忘了。”
颜漠北坐在床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俩。
秦善有些头痛道:“还有救吗?”
“以前也有人有过这种症状,一般等到颅内淤血化开,自然就会恢复……也有一辈子都这样的。”蒲存息怜悯地看着颜漠北,“那就只能一直傻着了。”
“老头。”颜漠北回视他,讥讽道,“我只是失忆又不是失智,你自己医术不精,不要随意推脱好不好!”
蒲存息:“……”回头看看秦善,“你确定他真失忆了?”
“我不知道。”
秦善目光深沉,看着这个不一样的颜漠北。
注意到他的视线,颜漠北转过头来,对他甜甜笑开:“美人哥哥。”又过来蹭蹭,委屈道:“这臭老头说我傻了,北北才不傻,我认得你。”
秦善敢肯定,即便是正常的颜漠北,寻常也不会这么与他说话。现在一个大男人,这般与他说话,见识过大风大浪的秦统领还真有点接受不了。至于这颜漠北是真失忆假失忆,真傻还是假傻……
他沉吟着开口:“你认得我是谁?”
“认得。”颜漠北道,“你给我喂药,还为我延请医生——虽然不幸找了一个庸医。”此处,他瞥了脸色青白的蒲存息一眼,“不过我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哥哥这样为我,肯定是真心对我好。师父说过,真心对自己的人,都要好好对待。”
颜漠北信誓旦旦道:“哥哥对我这般好,等我身体康复了,一定百倍地对你好。”
他露出一个孩童般的笑容,毫无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