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五 濮阳

潇潇沐雨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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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顾城越登门造访的时候,死者家属不禁有些尴尬。

    原以为做入殓师这行的总该上了些年纪,却没想到如此年轻的一个小哥。有些微长的黑发稍稍遮住了左半边脸,仍能看出他冷峻清朗的眉眼来。

    孙女死的时候还不到20岁,才刚踏进大学校门,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如今却要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哥来给她擦洗身子脱衣换装,思想传统的祖父祖母一时面面相觑。

    而顾城越装作没看出两位老人的窘迫,暗暗观察起这间房子。这是一座独栋别墅,位于市郊,风景宜人环境优美,依山傍水,树林环抱。不论位置还是格局都没有不妥之处。而这两位老人面相和悦,该是晚年富贵之命,这家产倒也不像不义之财。顾城越此时也有些困惑了起来。

    “请问……这位先生贵姓?”老人为他倒了一杯茶水,有些拘谨地开口。眉宇之间悲痛之色还未散去。顾城越立刻双手接过,“免贵姓顾。”

    “顾,顾先生。茵茵生前最爱漂亮,我们,我们把她生前喜欢穿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老人说了一半便泣不成声,不得不摘下老花镜,却看见那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递过来一方洁白的净帕。老人有些吃惊,抬头只见顾城越的双眼清如深潭,无悲无喜,如同一眼寒泉教人心神一凛。

    仿佛获得了力气般,老人站起身来对顾城越说,“我带您去看茵茵。”

    茵茵的尸体在她的卧室里,也是她死亡的地方。

    她笑容甜美,嘴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双臂张开,好像是要扑上去拥抱什么人。

    顾城越微微抬起她的身体,很轻。也就是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魂魄完全自愿离开身体,而且是快乐的,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

    就算得道高僧来超度都不一定能达到这种效果。顾城越把目光移向她的房间。从她死的时候,这房间的陈设想必都没有动过。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梳妆台上还有没盖上盖子的化妆品,以及她身上穿着的睡裙,都说明那天晚上她正在卧室里上网,也许正准备休息……

    然后发生了什么,就让她不顾一切地投向死神的怀抱?

    “卢先生,请问,茵茵平时有什么心愿吗?”顾城越将茵茵的尸体摆好姿势,一边挑选衣服,仿佛只是随便问起。

    老人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相告:“茵茵从小就很听话,有什么要求我们也尽量满足她。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父母平时都非常忙碌,没有时间经常陪她……”

    顾城越这才注意到,茵茵的房间里竟然没有一张全家福。顾城越眉头微微一皱,选了一件大红色的连衣裙,“就这件吧。”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笑容如生。朱砂点唇,黛眉如墨,指甲都上了蔻丹,鲜艳如初春的桃花。

    连她祖父祖母都抹着眼泪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孙女。但顾城越知道,她身上每一寸地方都足以致一般的鬼怪于死地。

    御笔朱砂,判官墨,蔻丹也是渗了雄鸡血研磨而成。今晚正是头七,等到她的魂魄回到这里,就可一窥究竟是什么邪术勾人魂魄致人于死。

    此时顾城越正在她的屋里,他坐的位置正是阵法的中心。

    阵法本不是他的擅长。当年师父就曾说过,他一身的煞气,如同无风自起浪,焉能心如止水坐镇阵中。但如今也只有姑且一试。顾城越先设下结界将自己周身煞气封住,闭合五感,扩大神识,心如明镜,方圆五里之内一草一木动静无不知晓。

    而窗外,只有月影婆娑,竹林沙沙。

    就这么坐了一个多时辰,顾城越几乎都萌生退意,突然心头一动:来了!

    那窈窕的身影,似乎还唱着歌,翩翩走来。她似乎并没有发现走入了顾城越布下的阵法,轻快地穿墙而过,走到祖父祖母的身边看了看,神情中流露出眷恋的样子,却没有多做停留,便拾阶上了二楼自己的卧室。

    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的躯体,她只是上前摸了摸那轮廓眉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身上没有任何妖邪之气,三魂七魄俱在,也完全找不到怨念的气息。要不是顾着阵法,顾城越几乎就想张口问她究竟为何轻生。

    就在这时,她微微叹了口气:

    “爷爷,奶奶,对不起,这么早就离开了你们。不过茵茵现在很幸福,请你们不要为茵茵难过了。”

    说完,她便从梳妆台上的小盒子里取出一对翡翠耳坠,为自己戴上。

    眼看着一缕幽魂就要散去,顾城越急忙催动阵法,试图移动屏障将她拦住。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铮鸣之声!

    顾城越此时再也坐不住了,撤了阵法险险避过。只见地上插着一支金羽箭,那尾羽不知是何物做成,在夜晚依旧金光点点,璀璨夺目。顾城越将其拔出,只觉一股纯阳之气迫人而来,若不是戴着鲛皮手套,恐怕就要被灼伤了。

    好一个至阳至刚的辟邪之物!

    顾城越还没来得及细看这箭头究竟是何物做成,迎面三支箭矢朝他眉心,胸口,下盘连发而来。只见风中带起煞气,顾城越掌中带起煞气,将三支箭矢刷刷斩于空中。

    “什么人。”顾城越低喝一声。

    “何方妖邪,见濮阳门人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声音从竹林中传来,循声望去,那身影相当年轻,却能感觉出清正的道家之气。而他身边还有一活物,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大犬。

    顾城越心里哭笑不得:何时竟然连濮阳家的少主都要来抢入殓师的营生了?

    濮阳一门,可谓名动天下,百年来长盛不衰。对普通人来说,他们是赫赫有名的豪门和慈善世家;对他们这些和非人之物打交道的人来说,亦是泰山北斗般的存在。

    入殓师这样的人,并非无法敛财,但对俗务多半都低能到可以。也许是和尸体打交道久了,也就不太会过人类的生活了。如果不是那黑心奸商商无期还偶尔来安置一下顾城越的生活起居,顾城越其人也许没有死于什么妖魔鬼怪之手,倒先被自己饿死。

    但濮阳一门似乎打破了这个定律。濮阳上下不仅道术高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也很是有一套。濮阳第一代家主用短短数十年时间就在商界和政界都建立起人脉,此后经过两代人的经营,濮阳一门已是当仁不让的名门望族。而眼前这位濮阳少爷,就是未来的濮阳第四代家主,濮阳涵。

    顾城越对这种名门大派虽然没有什么崇敬之感,却也收了攻势,心中暗暗觉得奇怪:为何堂堂濮阳少主竟会屈尊来处理这种事情?难道其中真有隐情……?

    顾城越还没来得及搭话,那少年已从竹林中走出,这才看清,他身边跟着的果然是一只纯黑的大犬。

    黑狗?顾城越心中顿时领悟过来那至阳至刚之气为何物。却见濮阳将弓箭丢在一旁,也不用符纸,竟然凌空画符!道家符咒何其繁复,濮阳涵速度之快令顾城越也暗暗称赞,心道濮阳家的少爷如此年纪就有这等修为,的确可以赞一声人中翘楚。

    不过刹那间,濮阳涵已写完八道符咒浮于空中,血字高悬,相互呼应,强烈的阳烈之气使被困在阵中心的顾城越浑身灼痛起来。

    这竟然是……用黑狗血写的符文!

    顾城越是人非妖,但长期和尸体打交道,体内的阴气被纯阳之气激起翻腾不止,每条经脉都疼痛欲裂。濮阳涵见他已被制住,念动口诀催动符咒法力,八道咒文顷刻将顾城越压在地上,重如泰山。

    “看到了没,二犬。濮阳家的道术厉害吧!叫你学你不学,现在后悔了吧?”那少年有一张过于秀美的脸庞,顾盼之中一股藏不住的仙灵之气,竟像从山川中化形的精魅。那只大犬听到他的奚落,只是蹭蹭他的裤脚,摇摇尾巴,黑亮的双眼似乎在表示对他的夸赞。

    这道术,后天八卦阵图不假,辟邪咒文也真,但顾城越却嗅到了一丝游动在清正之气中的花香。这个山头全是树林,何来花香?顾城越心中一凛,运起手中煞气将符咒斩落,翻手结印,周身被包裹在淡紫色的煞气之中。

    “我听说,高等的妖魅能幻化人形,甚至能窥视记忆。”顾城越轻轻弹指,身后的竹林齐刷刷拦腰斩断,“我有要事在身,让开。”

    强大的压迫感涌来,濮阳涵禁不住后退了半步。那只黑犬却纵身一跃,挡在濮阳涵面前,做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低吼:

    “小涵,快撤。”

    这只犬……居然会说话?

    顾城越心中微微有些吃惊。这只犬身上没有任何妖气,倘若是修炼过的妖,自然也就不会有如此纯正的阳气。但未经修炼便能开灵窍通人语的牲畜,还当真是从未见过。

    没有半点法力,在自己的煞气面前也毫无退缩之意。顾城越心里不禁也为这只黑犬的忠心暗暗敬佩。

    “楚枫明,你给我退下!”濮阳涵暴喝一声,双手捏诀,霎时平地升起一道风障,将顾城越生生逼退一丈开外。

    先天罡气!

    虽然知道濮阳涵的修为远超同龄之人,却没想到他居然使出如此暴烈的先天罡气。这招数损耗极大,除了需要精深的修为,更需天资,能使用此术者,当今天下不过双掌之数。

    罡气乃先天至阳之气,任何阴气所成之物在其之下无不灰飞烟灭,但施术者自身也往往扛不住罡气的暴烈,稍有不慎便会使罡气失控,粉身碎骨而亡。

    顾城越强压着五脏的翻腾,抬头一望天上皓月,登时心中有了主张。

    顾城越以自身为媒,天上月魄为引,召唤九重地底的修罗阴煞。这方法极为凶险,相当于强行打开地府大门,若控制不住这股幽冥之力,不仅自身被啃了个干净,地府一开,不可收拾,不知多少恶鬼畜生会趁此机会肆虐人间。

    但眼下已无其他办法可想,不然自己就要被这罡气活活碾成齑粉。

    这宁静山中,仅隔数米之遥,家家户户正在酣眠。谁能想到此时两股至阴至阳之力正在殊死相搏。明明是无风的夜晚,林中却传来惊涛骇浪般的巨响,宛如风雨大作。

    阳烈罡气遇上顾城越召唤而出的六道阴煞,只听耳边传来阵阵鬼哭,却无法前进分毫。濮阳涵又气又急,眼看自己已快到极限,这妖物居然还能纹丝不动,要是死在这里……

    看了一眼身边的大犬焦急的眼神,濮阳涵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抱歉,楚枫明,看来以后不能照顾你了……

    就在这时,一道风刃将罡气壁障破开。濮阳涵法术被破,活生生震开数尺之远。顾城越竟然还有力气聚气成刃,破开罡气,才总算使濮阳涵免于罡气裂体的命运。而他自己的右手也被煞气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不止。

    那只大犬深深看了顾城越一眼,丢下一句“多谢”便向着濮阳涵奔去。

    而顾城越也终于支持不住,勉力为自己点了穴道止血之后,双膝一软便倒在地上。刚才那一击已经达到极限,他只来得及最后强行收了阵法,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已经脱力的身体。

    那只大犬围着倒在地上的濮阳涵急得转来转去,不停地舔着他的脸和手,却毫无反应。那犬便往自己腿上狠狠一咬,流出血来就往濮阳涵的嘴里灌。

    对修道之人而言,至阳之物,当可吊命。顾城越此时只觉得困倦难当,一个劲地提醒自己不要睡,但眼皮却越来越重……忽听到那犬站起叫了一声,接着便发出呜咽,像是在向人求救。

    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它面前,伸手摸了摸它的头,便弯□将濮阳涵抱起,叹了口气道,“太过乱来了。”

    这人何时出现!为何自己一点都没有发觉!

    那人向顾城越走去,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顾城越只觉得全身上下骨软筋酥,意识渐渐沉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