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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渐重，湘哀下意识地摸了摸背上的伤，压低帽檐匆匆地走向尽头的病房。
“她睡着了，精神状况还不怎么好。”林冉萧请的护工向湘哀解释，“时常昏睡，还得戴着护具以免颈椎受伤，不过我可以慢慢地推她到楼下走走。”
湘哀冷淡地道了句谢谢，径直拉着椅子在床边坐下。
悯年浅眠，之前又睡了一段时间，这时候又慢慢地醒了过来，两眼合了好几次才勉力看清了湘哀，目光涣散无神。
“抱歉之前有点事情，最近忙得很，没来。”湘哀的解释简短得毫无感情。
悯年花了一点力气才明白她话里面说的是什么意思，气若游丝地答道：“你……自己去忙自己的就好了，我还好，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出院，这边苾离在照看着，你放心。”
“那就好。”湘哀替她把鬓角的一绺碎发压在耳后，浅浅地笑道，“正好不用想那些烂糟事……现在身体怎么样？”
“苾离看过说大概要两三个月才能稳定下来。”悯年终于清醒过来，整个人显得软绵绵的没有任何攻击力，脸上的笑意发自内心。
她明显体会到这段时间里苾离对她态度的变化，似乎是找到了感同身受或者是同病相怜的那个部分，不再显得针锋相对而是多少携带了一些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悲凉。
湘哀点点头：“你记不记得之前去那个老居民区踩点的事情？”
悯年不明就里地表示肯定。
“是谁给你这个指示？”
湘哀眼眸染上了一层薄霜，悯年一时没反应过来，湘哀攥紧拳头，重复问了一次。
悯年闭上眼想了想，只道：“不是方见止。”
“看来……有人对我的兴趣真是从来没消减过。”湘哀凉凉地评论了一句，“我还想借着周屿阴的事情炒作出去，没想到现在看来是全无必要。”
“而且，你车祸的肇事者没有找到吗？”
悯年怔忡半晌，摇了摇头。
湘哀沉默了片刻，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的错，和你道个别，之后不要再管我死活了。”
她说罢没有给错愕的悯年留下一点询问的机会，和来时一样匆匆地朝门口走去。
门框旁边还剩一片衣角没有完全消失，悯年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直接对着女人质问道：“颜子璇！你是不是——你每天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病房里外不过静寂了一瞬，女人高跟鞋急促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
悯年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湘哀扔下一摊子烂事又选择离开，她心道，为什么我谁也不能相信？
真心论交怎么就这么难？
她想不通，疲惫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湘哀是一脚踢开咫涯酒吧大门的。她一点没有犹豫地拉开枪栓把枪口对准调酒师的面门，后者惊讶了一瞬，就恢复一贯的平静笑嘻嘻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阁下这兴师问罪的阵仗……可真是气派啊，虽然——虽然有点晚了呢。”咫涯把香料放回支架上，好整以暇地倚在吧台后高脚转椅浅浅的靠背上，以一个不太安稳的姿势凌空垫着她的臀部，“我那天就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发觉这事，比我想的晚了好几天，不应该，实在不应该。”
湘哀的目光如有实质，应当能把吧台刺穿几个来回。
“这种小事不劳你费心，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既然和谁都能沆瀣一气，怎么就不能和我？”
她说罢微微抬一抬头，以一个极为不屑的态势望向咫涯。
“你这种人又不讨人欢心，你应该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赵明景那个长相我实在是很喜欢，这个理由怎么样？”
湘哀淡道：“可以接受，可惜欢心不能当饭吃，你实在多虑了。毕竟如你这般的人总是目光浅薄，狡兔尚有三窟，至于你……在自知之明这方面比我差远了，我也不想强求什么，到头来各人都可笑，平白落人把柄。”
咫涯还是嬉笑着没有动怒，漫不经心地问道：“生气了？实在太不容易，赵明景都没见你大动肝火过。”
“不敢，这词太重了。”湘哀把枪收了，“赵明景算哪号人物？把你诓得鞍前马后，我竟然有点与有荣焉的负愧感。”
她们两人前前后后没说一句有用的话，咫涯挑眉笑道：“那日理万机的颜小姐，怎么屈尊来我寒舍了呢？咱们就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湘哀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鸢尾胸针，敛了笑：“周女士，少拿这个恶心我。”
咫涯从善如流：“周女士真是独立。”
嘲讽的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却秘而不宣，湘哀不计较这个，只道：“我原不知我和你还有这般深仇大恨，以至于我也想不太明白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我不过是出了点力，算不上什么。”咫涯摆摆手笑道，“小事，你自己天天戴着胸针，这不能怪我。”
湘哀不置可否地答道：“你说得在理，想必你是听说我那点烂糟事想借此使点绊子，可是人死了就死了，你这么做又是何必？”
“既然死了，缘何只有你惦记了那么多年？没想到，生性凉薄的周女士竟然也是个痴情种子，在下佩服。”
她嬉皮笑脸地说着，湘哀眉间渐渐染上了阴晴不定的云翳。
“那你知道她的坟墓在哪吗？”
咫涯略略一惊，完全没想到湘哀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正惊疑不定，湘哀的眉目散淡，紧接着又冷静地讲故事：
“当年她下葬的时候尸身还是好好的，就是面色有点苍白，满身都是血。也怪我当时思虑不周，没有等血止住之后给她洗洗身子换身新衣裳，就这么埋了，后来机缘巧合我觉得应该迁个墓，不能总让她待在同一个地方，那多不合适。你猜怎么着？”
咫涯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愣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想什么呢？”湘哀的神情似乎是在责怪她想得太多，“不就是尸身早腐烂得只剩白骨，我想那不是方便？就一件一件地捡起来火化，弄个好看的骨灰盒盛着，埋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咫涯的唇瓣抖动半天：“你有病吧？”
“我有病这件事你是第一天知道？”湘哀坦坦荡荡地抬眼看她，“痴情这种事情都是装给别人看的，谁信谁就是愚蠢，真不巧，我太入戏了。而且究竟是谁想出用一个死人来作为威胁的筹码？这值几个钱？”
咫涯无言以对，低头消化这个薄情的论断。
“至于两个胸针的贵重程度……那个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是我到周家他们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嫌脏。”湘哀淡然地拨弄了一下胸前潋滟的小花，“顺便问一句，我以前长得很漂亮吧？”
“你信我去掘墓了？我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湘哀恐吓完了，笑吟吟地端着枪敲了敲吧台：“爱我皮相的人多的去了，不差那一个。”
咫涯从眼角睨她一眼：“皮相又如何？”
“可是没长那样子，我又怎么从爻门那种吃人的地方走出来呢？”湘哀漫不经心地评论，“我在北界不愁吃不愁穿，人人都想把珠宝衣物捧到我面前，这样的日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不喜欢？”
咫涯冷笑：“肤浅。”
湘哀不屑：“我喜欢不就行了，也没征求你的意见。你活得也不高深莫测，五十步笑百步，不是闹着玩吗？”
“你告诉他们的事情，左不过就是那些，我都猜得到。”湘哀突然正色道，“你以为我就会任由我那些资料流通到你能查到的地方？”
咫涯指尖一僵。
“别总是妄想和我作对，谢今枝当年都被我摆了一道，你和我差了多少年？你也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湘哀站起身把手覆在咫涯的指尖上，慢慢地摩挲了一会儿，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的敌人不是我，我也不屑于和你故意对着干还是怎么样，你还不够到那个地步。我今天来确实是想杀了你，可是我临时改变主意了。”
“你的报复一定比死更重，别忘了死人不过是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最痛苦的……从来都是生不如死啊。”
她尾音一抹，拎着枪随意地转身走人。
“听说在黑暗的狭小环境中待久了会患上幽闭恐惧症，你有吗？”
咫涯忽然问。
“这很严重吗？”湘哀淡道，“小事情而已。”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按紧了衣袋深处的镇定剂，转过巷口时，迅速地捻出两粒抿进口腔，想到里面重要成分的含量，狠心攥着拳头把苦涩的药片嚼碎吞下。
她不知道何处才是归途。
“九薰，好久不见。”
幽深的巷子里散落着她淡漠低沉的声音。
“借我用两个人，我要他们策划一出针对徐缃缜的谋杀。”
悯年再度昏睡过去，醒来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病房没有开灯，借着外面路灯幽暗的光，她看到了影影绰绰一个人的轮廓，正坐在窗口抽烟。
“谁啊？”
她的声音很轻，在病房中却显得格外扎耳。
“是我。”
赵明景的声音。
悯年皱着眉问道：“你突然跑过来，还神神秘秘的，是有什么急事吗？”
她生性温吞惯了，好声好气地问不速之客。
“嗯……其实也不能算是很急，但是这件事你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赵明景吐了一口烟圈，把剩下的一小节往地面上一丢，用高跟鞋鞋底踩灭——肆无忌惮地毁着她和周沁凉共用的金贵嗓子，“我穿过大半个滇城过来的。”
悯年不慌不忙：“如果你要说的是颜子璇的事情，那我已经知道了。”
“啊不，当然不是。”赵明景也不疾不徐地答道，“这件事情其实也不能算是完全的秘密，虽然咫涯还云里雾里，我是知道周湘哀这人的，她愿意让别人知道她是颜子璇肯定有她自己的用意。我说的是关于你的事情。”
悯年斟酌了一下，问道：“是我的事情，还是有关我的事情？”
赵明景断句断得不太清晰，悯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决定先问一句。
赵明景在黑暗中莞尔一笑：“确切地说，是和你有关的事情，不直接涉及到你本人，但是我敢肯定和你关系很大。”
悯年不做声，静静地等着下文。
“你还记不记得金粉世家那盘录像带的事情？”
“记得。”悯年略带鼻音的声响回荡在病房中，“你先把灯打开，黑暗中不好说话。”
赵明景依言做了，一边走回床边的椅子那一边道：“其实这么说吧，真正的录像带早就在我手里了，那次只不过是为了试探颜子璇罢了，录像带里的内容很私人，我借着周沁凉的名号拿到了金粉世家的V卡，在屋里装了个针孔摄像头。为了拍到录像我等了很久，非常不容易。”
悯年摸不准她想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不过我想和你说一些事。”赵明景此时却不慌不忙地翘着腿笑道，“你们评报奉为德高望重老前辈的那几个人，庄珊我和她不熟，谢今折、梅曲裳都不干净。”
“你们见到的历史，都是别人想让你们见到的。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颜子璇是个蛇蝎美人，没人知道她其实很可怜——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厌恶她，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我和颜子璇还能达成这点简单的共识，否则路上见了都不稀得打声招呼。就像她知道我这人可恨但也可以就事论事一样，这都是正常的。”
“谢今折是颜子璇和南党联络的中间人而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高风亮节，梅曲裳当年叛出师门时曾给梅玖微投毒，正好当时简淇涉带着颜子璇去听曲，颜子璇这人你也知道，药剂毒剂什么没见过，救了梅玖微一命。”
“只可惜有些东西没法拿到台面上说。”
“还有一点，你可能很奇怪为什么当年周家明明是南界第一大世家，掌握了武装方面的所有势力，可南界总长竟然是沈世闵？”
“这中间有一些很不错的交易，一方面沈家全方位地依靠周家，一方面还能替道貌岸然的周家擦屁股。实权好处全是周家的，还有人在前面挡枪，简直不能再完美。而从中斡旋的这个人，就是沈世闵的弟弟沈世桓。”
“让一个男性雌伏在主人身下，这是沈世闵那个蠢货想出的馊主意，周以衡没有兴趣但架不住周溢呈喜欢，所以……”
悯年打断了她的话：“你什么意思？”
赵明景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往往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譬如颜子璇肯定让你旁敲侧击问过林冉萧他有没有做过甚至做过多次器官移植手术，其实只是在确认一点——”
“你别说了——！！！！”悯年一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想要制止赵明景却已经是徒劳无功——
“——她要知道林冉萧是不是沈世桓或周溢呈，其中的一个人。”
悯年如遭雷击，脑海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湘哀一开始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却忽然希望她和林冉萧分开——因为知道内情。
为什么林冉萧从来不肯给她承诺——因为给不了。
为什么林冉萧家里会有多余的男士拖鞋却从来不放女士拖鞋——因为不能让他真正的“爱人”知道。
为什么以林冉萧的经济水平却要像做慈善一样雇一个聋女仆——因为这样才更好地保守秘密。
还有他躲闪的眉眼，仓促挂断的电话，车祸当天莫名其妙的失约。
这太可笑了。
她不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两个人是否从最初的利益交换渐渐培养出了真心，但她知道她绝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取代这两个人的默契。
那么久了，随便什么时间都可以解释清楚，可偏偏一次也没有。而且从一开始，这段关系就不应该发生啊……
悯年吃力地攥紧拳头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啊？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只想让我和他分开？是不是？？你快说啊！！！”
悲痛的情绪牵一发而动全身，没好全的伤口都在疼痛，心里的什么东西却以更加摧枯拉朽的态势枯萎了下去，只等着最后的宣判。
赵明景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把录像带轻轻放到她的床头柜上。
“选择权给你，我没有掺半点假——我希望你认清他们的面目，然后——”
她张开手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欢迎你，我们应当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一点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