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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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钧陵的五月初正是春末花飞的时节,她披着单薄却价值连城的水色外衣窈窕地立在阶下,灰蓝色的下裙被和煦的春风一点点拂起,间或有白桃花落在她的肩头,她一动不动地立着,目光尽头是城外几只风筝,飘飘荡荡地,并不安稳,却足以让她的心飞到那里去。

    “颜小姐。”

    有人叫她。她没有回头,没有刻意去找声音来时的方向,宛如一座柔美的雕塑,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她一向是木头一样对待别人的。

    黄慧颐不满意她这举动,一再地告诫她周老爷既然收养了她,就不是为了让她日复一日活得跟惊弓之鸟似的,要拿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一举一动都不要辱没周家的门楣,所以她合该对富家女人的生活有很深的领悟,仪态什么惹人厌烦,她越发沉默,黄慧颐就越要让她说话。

    “发绳的颜色和裙子不配!杨妈,你是干什么吃的?这个月的工钱还想要吗??”

    老仆人忙不迭地洁了手奔到院子里连连赔罪,黄慧颐偏要吹毛求疵,妆容精致的脸上满是颐指气使:“你瞧瞧,这头发怎么梳的?怎么没把碎头发藏进去?这下好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出去,不整饬得精致倒像是落魄了,这怎么行?”

    杨妈没来得及答话,她倦怠地开口:“太太,是我自己弄的。”

    黄慧颐柳眉倒竖,佯做生气地伸出染了鲜红丹蔻的指尖点着她的肩膀:“你呀,就是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蛋有多值钱!色字当头一把刀——这可是利器!我早就和老爷说不该把你放到明园那种地方去,天天面着传潇琳那个老头子,还有你那个……阮宜罄?一看就是个穷丫头,家里没教养得很——成日和这帮人厮混一道那怎么行?”

    她呆呆地看着黄慧颐唾沫四溅,余光早就飘到城外去了。

    周以衡说要带她去外面市集看看,可到现在也没有兑现过,她都快死了这条心,周家少爷却大手一挥定了这天下午。

    黄慧颐的挑拣还没有结束,她猛然想起,那年……她才十四岁。

    镜子里的妆容明丽得让她恶心,一旁还有黄慧颐特地让人剪裁的料子——她跟了周家这些年,吃穿用度好坏辨别的水准还是有的,一匹布能抵贫贱人家大半年的吃食。

    她曾经为了半只玉面馒头被人打得半死,现在……

    这是在做梦呢。

    梦怎么还不醒?她模模糊糊地想,一面梳头一面走神,不料硬生生地拔下一小把下来。

    锥心刺骨的痛,还不如让她死了呢……

    恍惚中她闭上眼笑了起来,抿着嘴,笑声就在喉咙里滚动不息,却听见谁慌张的声音钻入她耳朵里面,不可名状。

    “璇儿——!你怎么,你怎么突然就……痛吗?我去打点水。”

    她微微合上眼复又睁开,面前的人紧紧蹙着眉头,身子疲惫地靠在炕边,以一个不安稳的姿势握着她皮包骨头的一截腕子,也许是休憩片刻,也许又是一宿未眠。

    “别,别担心。我只是梦到了一点以前的事情。”她拼尽全力扯出一个微笑,入目是一间破旧的老房子,四下漏风,地面都是砖头砌的,凹凸不平硌脚,冬天里冷得要人命,“我明天可能会扶着墙走一走,你……”

    她的声音哽住了,好半天才捡回正常的语气故作轻松:“你快去睡吧,咱们挤一挤。”

    “你伤没好,我怕碰着了。”面前的人不以为意,摸索着把油灯灯芯挑松调亮,指尖轻轻地拨开她额头上湿漉漉的碎发,用旧手帕一点一点地沾去冷汗,“肯定还疼,出了这么多汗。”

    她意识有些不清醒,半梦半醒间又闭上眼睛。

    现实与梦境皆是心力交瘁,这话不知谁说的,想来也挺有意思。

    “璇儿,巡查的人变多了,夜里查得严先前有谁说了点不客气的话,当即就被拉出去。”面前的人低声叹息,“身为过客,可不能随便做梦啊。”

    她一声不吭地躺着,费心解读这话是什么意思,最终却只是冒出一句孩子气的没头没脑的话:“连梦都不能做,那岂不是很可怜吗?”

    没有回应。她沉沉渐睡,梦里好似远处真的传来作响的更声,宛如铃铛碰撞,一串一串清脆好听。

    她一脚踩空,一顿一挫之间,再度醒来。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手腕上的链子碰撞着,偌大的更衣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蜷缩在角落。

    是个梦中梦。

    湘哀挣扎着从衣袋里取出怀表,一看竟然已经是半夜,四周阒然无声,吸顶灯投下一片惨白昏暗的光晕。

    她试着动了一下,长久维持一个坐姿不动让她的整条腿尤其是大腿根变得酸麻难耐,她用力拍着腿抻直,休整了许久才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

    没想到隔了百年的光阴,故人终于入梦,却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却是梦到了这样的内容。

    真是讽刺至极。

    湘哀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

    她突然有点想唱歌,就那首……《一起沉默》吧。

    你听见三更无人雪落

    将岁月一眼望穿世间离合

    春风不渡残雪犹入梦

    何须缱绻夜色将故事惊动从何诉说

    可曾把过往付诸尘土

    墓碑上拓字蚀剥谁告诉我

    譬如朝露飞蛾扑火

    只怕梦惊花落

    所有承诺都变成疑惑

    多年后终无人入梦

    只身叹过清寒亦踏遍业火

    却道人世纷纷皆过客

    最终求而不得

    待百年过后

    大不过他人谈笑评说

    忘记或记得

    一纸风流怎堪叙写一生名薄

    你总说你害怕黑暗

    那旧事开篇荒唐落笔沉疴

    光明背后又藏着什么

    笔锋百转千折道不完死生何言失得

    何故流连于寂寥风月

    剩我一人独对这永寂山河

    半生流离隔世回望

    不记知己零落

    再弹这一曲乱世悲歌

    多年后我故地重游

    纵然笑尽风尘也看惯声色

    却不见春秋往复最后

    是谁还在等我

    如蚍蜉执着

    远近的人们还在说着

    遇见或错过

    此身磊落何必再道此生消磨

    你最爱的花又开满山坡

    花开的声音

    唤不醒你沉睡的耳朵

    谢却人间坎坷

    我提笔重续寂寞

    正逢世间离乱

    我怎么躲呢

    故事结束悲欢落幕

    长情不抵看客散去那一折

    我愿将浮生聚散看破

    天光日影斑驳

    心事仍牵扯

    如今的我也孤注一掷

    沉潜的心事

    请别忘记也别再述说

    那就不要说

    我陪你沉默

    我陪你一起沉默

    她清冷的声音慢慢地在更衣室里散开,微微有些脱水后的沙哑疲惫,高高低低地落在空气里,仍旧是不带什么感情,就仿佛梦里梦到的都是虚构,并不是她惊心动魄的小半生一样。

    好像有谁好说歹说劝她别总是开口唱,毕竟没法感同身受,唱出来的全无灵魂。

    她想,我只是有点寂寞,仅此而已。

    没有人来,四周也没有窗户,她不知道这里的方位,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了。

    黄慧颐……这只是她噩梦的开端。湘哀琢磨着自己怎么就会突然想起这些年代久远而且并非必要的事情。

    张珂逸听了她云里雾里的一番话却还是能敏锐地抓住关键问她是不是自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死循环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迫历经一遍记忆中深刻的事情。她想了想说也不算完全对,因为总是要有一个刺激源,就是上回去心理咨询室张珂逸说的避免刺激。

    赵明景……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可是你想要的是什么呢?费尽苦心拉我下水,你要的如果只是复仇……可是赵明景,我累了,我要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

    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是千易浔。

    “我刚刚听人说了一个很玄妙的故事,我有点不相信,还是应当向你求证一下。”

    湘哀掀了掀眼皮,兴致缺缺地答道:“别求证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

    千易浔沉默了下来。

    “如果你要问我拿l.x.的终成品,那我就实话实说我也没弄出来。”湘哀心知肚明她想说的是什么,坦荡地解释,“但是你让任长琦给我下毒,未免过分。”

    千易浔反唇相讥:“难道我还得提前给你下个预告吗?”

    湘哀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明白。当然我不打算和你认真地较劲,因为你也只是可怜的傀儡罢了。”

    不等千易浔答话,她已经掀开怀表的盖子指着时间:“我们现在把话说清楚,你也不至于蒙在鼓里,还免得天亮之后还有人找我麻烦,怎么样?”

    “……好,颜女士。”

    湘哀满意地点头——她知道把她关到这里不是千易浔的事情,但是千易浔心中有疑惑,她自己要传声筒,各取所需再完美不过。

    “你可能不知道你现在研究的l.x.其实只是其中的一个版本,我自己把它称作半成品。”

    千易浔猛地抬头。

    湘哀顺手把披散下来有些凌乱的白发拢到肩胛骨后,带出链子丁零作响。

    “我和你所见到的所有案例不同,那是因为我自己服用的是更早的一个版本,就叫……实验品吧,我现编的。”湘哀的举动完全把千易浔的注意力吸引到了霜白的头发上,“这一个版本的副作用是会让人在外貌的某些方面显现出老去的特征,实验品服用的代价大概还有一点,死亡或者生存的几率半对半吧,当时有两个人也服用了实验品,他们都死了——当然我认为其中一个人的死亡原因存疑,他本来就患有肺痨,就是吊着命做一个工具人罢了。而两个案例让当时我的顶头上司认为我是在欺骗他……他说对了,我当时得知了一些我恨不得从未知道的事情,我是赌气做了实验品,但事实上真相的另一方面在于我陷入了瓶颈,我也不知道怎样控制这些数据,而这也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想法。”

    湘哀观察着千易浔的反应,讲述戛然而止等着千易浔提出疑问。

    千易浔确实没辜负她的期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如果是这样,我认为在半成品的研究过程中你绝对不是一个人参与的,至少核心数据不可能是你自己享有的。那么为什么方见止始终在问你讨要终成品的合成方法——即使你根本没有做出来——假如你说的是真的。”

    “狡兔尚有三窟,我在数据上编了很多假,基本上没有人会去认真看记录,毕竟谁能想到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它出问题了呢?这是其一。何况在当年我也故意打了一个时间差,在结果出来的黄金时间里没有人意识到我做出了半成品,我有足够的时间去销毁原始数据,这是其二。”湘哀不疾不徐地套千易浔,“内战第十七年我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我的房子,烧毁的那些东西即便是现在我重新恢复了记忆也不甚记得,当时他们以为我在故布疑阵,可惜算太多难免把自己算进去,也许我不说这番话,他们可能做梦都想不到我做了什么。所以我负责任地说,你们对着一堆本来就有很大问题的实验数据研究……多少年都没用。”

    千易浔气得拿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你这样做……良心不亏吗?”

    湘哀淡笑:“我一辈子只造过一次假,何况这个成果也是私密的,对着你们谈良心……实在没什么必要。”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我有多良心发现,是因为现在他们想要我的命,我需要你替我陈述我必须活着的理由。这对你不是没有好处,如果我丢了命,接下来就是你,只要你一天完不成终成品的研究,剑就悬在你头顶,落下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湘哀说完,静静地等千易浔的下文。

    “你这人不可信。”千易浔单刀直入。

    湘哀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只是不咸不淡地解释:“你信不信我这点对于我和你来说都不重要,你大不了和方见止串通一气,但是我建议你没必要拿你自己的命去冒险。”

    “如果我答应你的条件,那么你的回报是什么?你能把原始数据给我吗?”

    湘哀面无表情:“这件事主动权在我手里。我第一次身体出问题是在三十多年前,算到他们地方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时间,这么多年没有人能够解答我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我觉得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就算你无数次怀疑其中是否有问题,你真的会愿意为了一个永远不能见光的秘密付出那么多吗?这是最好的选择。”

    这会儿千易浔却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你中间那一百四十年干什么去了?”

    湘哀沉默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我失忆了。”

    她想了想,又试探道:“你能帮我搞一点安眠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