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屿阴一惊，连忙走过去握湘哀的手。
好在湘哀虽然有点激动，但毕竟说的主要还是她自己的事情，因此情绪波动了一会儿就在屿阴有节奏的安抚下渐渐褪去。
“言则你不打算彻底报仇吗？”沁凉没吱声，反倒苾离问道。
湘哀沉默着坐到沙发上，垂着头有些颓败，不言不语。
“我想问一个问题。”屿阴直视着沁凉，后者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是一直缄口不言的屿阴有想法，“我一直想不通l.x.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有人想要活得长久，以及究竟最初是谁决定要开发这一款药物。”
沁凉皱着眉头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内战十五年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屿阴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湘哀，正准备结束这个话题，湘哀却低低地答道：“内战第八年，我在曾经的明园，现在的明城大学里读书，这个课题最早是我的老师传潇琳先生提出的，他在内战第十五年末被闯入他家门的士兵杀害。传先生当时和我一起做过这个课题，但是很快他就对此失去了兴趣，他也劝我不要再纠结于这个想法。”
湘哀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一样停住了，苾离问：“为什么？”
她的声音轻柔和缓，湘哀抬起头，淡道：“因为我们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有良知的好人。”
湘哀顿了顿才道：“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很少跟人说起，他很喜欢我这个学生，因此和我提了几次，最开始我们在动物身上做实验，主要是白鼠，这没有任何伦理上的问题，但很快——你们知道，内战第九年是一个转折点，传先生看到战争的实质之后，他第一认为这是违反道德伦理，不适合用在人身上，第二他清醒地看明白了战争不过是追名逐利的上位者对于贫贱无知之人的驱从，他认为长寿是人类追求的目标，这会引起更加深层次的社会混乱。并且他认为，即便是战争结束也不应该让它面世，会引起社会动荡。”
屿阴忽然明白了。
无征兆偶然的学者想法，乱世里瞬息万变的未明局势，当事人被限制的人身自由，普适性对于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还有上位者日渐膨大的欲望——
湘哀的那一句“只是有一点，与坐拥天下相比，如果你能获得永生，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原来如此，水落石出。
“我听进去了传先生的一部分话，也就是……后半部分，但我当时也才十八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我仍然一意孤行地将这场荒谬的研究继续了下去。”湘哀自嘲道，“事实上这也是我后来相当后悔的其中一部分——我非常尊敬传先生，他是我从内战时期的年轻时代直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位发自内心敬佩的人。我年轻时还做过止痛药的研究，也是在传先生的鼓励和帮助之下，后来我自己对它做了一些改良，非常完美的研究。他一生都在研究制药，并且走的是正道，早年不少军队里流通的治疗流感、促进创伤愈合的药物都是他带着学生研究出来的。”
“我听从了他的一部分劝告，一直在偷偷地做这个研究，因为我自己也对长生感兴趣，而l.x.的药名也是我自己取的，它是光照的度量单位，我喜欢光明这个意象。”湘哀平静地叙述，“直到内战十三年，赵明景在递送给南界的报告里夹带了我窃取的一些资料，很不幸她把我的研究内容也加了进去。”
“所以南界的人知道了你在做什么。”
屿阴坐在湘哀身侧，轻轻地拍了拍湘哀的脊背。
“很快他们要求我把实验品交给他们，并且有了叶嘉丽女士和裴泽陵将军的死亡，更可怕的是在内战第十四年，爻门东窗事发，在那个当口很明显他们认为我是彻彻底底地背叛了他们。”
湘哀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鸢尾胸针。
“其实整件事我只能用‘无巧不成书’来形容。赵处长问我为什么会背叛南界——虽然我很不喜欢‘背叛’这个词——原因是周家人给我的那个胸针，我寄到博物馆去了。”
她冷冷地笑着：“我辗转北界一直带着那个小玩意儿，碰到了一个北界外交处的官员，说那是我母亲的东西，我母亲——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追杀到爻门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生下了我。南界里有人主张要把我接回来养着，从小往间谍方向培养，以后可以为南党做事，那会儿甚至连内战都没有开始。”
“所谓的恩人，不过是骗人的鬼话罢了。我父母死在他们手里，而我从出生起，不过是某些人手中的工具罢了。”
“我想复仇，我想为自己活，刚好爻门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前有郦寄威胁，中有战争实质，后有往事真相，天时地利人和摆在那里，爻门的事情自然顺利成章。可是我千算万算算不到实验品的事情被发现——而那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这条罪状加在爻门之役上，构成了最终的反叛罪名。”
“但是更巧合的是，他们想杀我，但是爻门之役过后南党已成颓势，他们犹犹豫豫关了我一年半，最后拉我上刑场。我自己在狱中曾经托了好多方关系联系过沈世桓让他作为最终的处刑官，所以那枚子弹偏了一点，我没有死——沈世桓赞同我的观点，因为如果不能打赢，长生也未尝不可。这个药让我死了一次，但也让我死里逃生。”
“之后的事情就是这样，它让我死里逃生之后却并没有放过我，我在狱中把半成品给了阮宜罄，被那些人察觉之后他们软禁了阮宜罄，阮宜罄告发了我的行踪——因为我在爻门不可能让别的医生来治病，只有阮宜罄——后来梅玖微死了，我其实发誓过再也不管这个药的。我一辈子多少次痛苦都建立在这个药的基础上？”
“传先生说得对，颠覆道德伦理的人，终究还是要受到最严酷的报应，而我当初没有听他的忠告，也许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吧。”
她即便平静下来，讲梅玖微的事情还是老样子，能不讲就不讲，实在不行就一笔带过。
传潇琳意图让颜子璇意识到什么叫是非对错，什么叫光明正直；而梅玖微希望颜子璇学会怎么样去爱人、怎么样去与世人与自己和解。
可他们终究还是失败了。
颜子璇直到今日，仍然都在一个怪圈里徘徊。她的良知仍旧游离在灰色地带，她也拒绝去接受别人的好意，把自己的过往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那我呢？屿阴想。
我想让颜子璇学会放下自己的过去而活在当下，让颜子璇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从而有勇气去反抗命运追求自由。
她静静地抚着湘哀的背，沿着湘哀的脊骨从上到下，她感觉到湘哀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所以我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中心思想也就是告诉你，你没法把我最重要的东西还给我，我还在自舔伤口，l.x.的进度你也可以祈祷千易浔的聪明才智，不过显然她做出来的东西也并不是你的。”湘哀抬起头，终于显得游刃有余了一些，“话又说回来，进度掌握在我的手上，既然如此，等我做出来了再说不好吗？”
沁凉的神色阴晴不定，湘哀便又补了几句：“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你这么做让我意识到我不能再有软肋了，你既然知道当年的《又重重》里面你刻意补拍的那段颜子璇拿枪杀人的戏码是催发我病的直接原因，那么谢谢赵处长，今天我回去之后，我会坚持每天把那一段戏看个百八十遍，并且对自己说，是我在二择一的难题里选择了保全自己的命，拿起枪杀了……梅玖微。”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不是毫无准备，我一直在吃镇定药，不过可能还是治标不治本，我这次发疯的很大原因是最后一粒镇静药被我吃了，这一点必须感谢你，赵处长，我最后还是送你一句话，别人靠不住，求人不如求己。”
她犹豫了一下，侧过身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抱了一下屿阴：“谢谢你。”
屿阴抿了抿唇：“我送你回去吧。”
湘哀笑道：“谢谢，劳烦你了。”
她们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背后的沁凉忽然颤声问道：“你都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湘哀的步子停了下来。她伸手拢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淡道：“没有兴趣。”
她没有回头，垂下眼把自己的外套扣子一颗一颗扣上。
“你是觉得用你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说出那些你自认为惨烈的往事会让我同情你，还是你认为那些事情值得成为你炫耀的理由？这样值得称道吗？我觉得不是。”
沁凉眼底满是愤恨，咬牙道：“我真的以为你忘记了。”
她话音才落，湘哀已经笑出了声：“你以为我忘了。”
湘哀终于舍得转过身，眼底的癫狂或是清明都仿佛从未存在过，只余下刻骨的仇恨。
“你错了赵处长。”她一字一顿，“我没有忘记过。”
“一刻也没有。”
湘哀侧靠在为了让她舒服而被屿阴特意调低的副驾椅上，借着半开的车窗望向千家灯火的繁华夜景，路上少人，屿阴一路把车开得飞快。
这么坐了一会儿，湘哀又疲乏地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椅面上，余光在变换坐姿时扫过另半截玻璃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她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今天失态了，真不好意思。”她偏头望向屿阴抿紧的唇瓣，半开玩笑半喟叹地说，“忘了就好，以后不会了。”
屿阴却不去看她，目光凿在前挡风玻璃框出的马路上，硬邦邦地回答：“忘不掉。”
这可和她一贯八面玲珑的作风不一样，湘哀琢磨了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自说自话地开玩笑：“好，那不忘也成，别说道就行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屿阴握着方向盘的手攥得指节青白，她却不自知，心情如飘萍一般逐着湘哀状似轻松的字句游移漂泊。
忽视与客气，远比拒绝要伤人。屿阴想，颜子璇要活成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样子，怎么可能只持一项冷漠的技能？她由表及里书写得尽是游戏人间，赵处长别出心裁地拿把刀去捅她的心，那处悲伤了没有万八千次也有百八十回的肉长的人心，终于逼出一点颜子璇做人的本能，可那点疯劲过去，生活该怎么样还得照旧。
怎么办呢？她心有不甘，却原地转圈。
湘哀突然伸手按下车窗，任凭夜风长驱直入打在她脸上。
“对不起，可我很想知道——梅……梅女士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用余光瞟湘哀，湘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以为会不了了之。
“我杀的。”
湘哀抬起手迎着风，屿阴挣扎着说了一句：“你爱她。”
湘哀却条件反射般地说：“我不爱她。”
屿阴愣了一下，想起湘哀说的那些疯话——还在自欺欺人。
湘哀沉默了一会儿也发觉有些问题，只四两拨千斤地答：“死在我手里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差她一个，你说你杀了一个人，再来一个有两倍，确实值得吹嘘。”
她把手掌搁在额头上散漫地笑了起来：“你要是手上欠了三万多人的血债，那多一个少一个也就是以万计的小数点后四位，四舍五入一下没有任何变化。”
她闭上眼不再言语了。
屿阴腾出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湘哀窝在椅子上，身体力行地表示抗拒。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开口：“以后不提梅玖微了，你想知道她死前的那些事情去问赵明景……周沁凉就行，我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去面对这件事情。如果你想看她，找个时间去她的坟前看看？但是我的事情，我不好意思让你替我难过。”
屿阴缓缓地笑道：“可以，有空了我陪你去。”
“屿阴。”湘哀叫她。
“什么事？”
湘哀迟疑了一下才试探着问：“我怎么对你才好？l.x.终成品我一定是要做出来的，之后……我没办法对你好，或许我可以用命一换一，我不管她们，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像是什么谶语，屿阴的心突然开始狂跳起来。
“周湘哀，颜子璇，你答应我。”她说得笃定不容置疑，“你千万不要死，我有预感，如果你死了，我会像内战第十七年的你一样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