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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已经是年下了,家家户户都翘首企盼着年前公社里头杀猪分肉。农村里,一整年也就靠着这一次光明正大地分点儿肉吃。
大罗村儿第一生产队每年猪杀的都比别的生产队早上一天,因为每年生产队队长沈铁民都害怕自己分东西分不清楚,特地匀出来一天,按照各家工分儿,慢慢地算慢慢地分。
老燕家一家子工分高,本来能分得的猪肉就多,也不在乎早了晚了。
分猪肉这回事儿,还是有隔壁老王头帮着忙活的,老王头有分猪肉的好法子,肥嫩的猪五花搭配猪下水,或者是精瘦的里脊肉搭配猪骨棒,总归是一个搭配一个,让谁家都不会觉得忒吃亏。
因为老燕家怀孩子的多,田秀平就张嘴跟老王头儿事先打了招呼,多要点骨头棒子回来熬汤喝。
结果第一生产队分猪肉当天,老燕家就提着猪五花和好些个大骨头棒子回来了。
赵春芳的阿宝已经过了百日,已经开始用一些除了母乳以外的其他吃食了,过年了也能给她喝些肉汤啥的。
沈翠兰虽说嫁进老燕家也就四五个月,但是架不住怀得快,已经是有了个四个月的崽子揣在肚子里头。
她没怀的时候倒还能使唤得动,天天跟着燕建文下自留地干活儿,自打怀上了,就三天两头嚷嚷不舒服,重活儿累活儿灵巧活儿统统不想干。
要是田秀平飞安排给她,她就放挺儿,等着她男人回头去给她干。
王淑芬和陈英月份差不多大,都是六七个月的肚子了。王淑芬也就头俩月反应大点儿,赵春芳生了阿宝以后,她愣是一下都没恶心过,啥活儿都照样干,啥东西都照样吃,饶是燕建业心疼她劝她学沈翠兰,干些轻巧活儿,可王淑芬干重点儿的活儿也没啥不适反应啊。
陈英几乎不出门儿,田秀平让她专门捡宽大的棉袄、衣裳穿,遮住隆起的肚子来,除了赵春芳、燕金梅、老燕头儿和她,家里也没人知道她怀了。
当初得知朱经纬一个人拿了返城名额偷跑回去以后,陈英就大病了一场。
高烧烧得都吓人,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开始说胡话。
燕金梅给她住一块儿,早就当亲姐姐处着,她生病,照顾她的活儿自然是燕金梅的。
她起初不知道陈英怀了孕,孩子爹还跑了,后来零零碎碎从胡话里才听出端倪。后来眼见陈英发了三天高烧,都没见好,她才赶紧找田秀平,问要不要送医院去。
村儿里只有赤脚医生,看看谁家媳妇儿怀孕,治治中暑拉肚子还成,像是发热这么久不退的,可是要难倒了他了。
更何况,大罗村儿就这么大,要是让赤脚医生看出来陈英怀了仨月的孩子,那还不成了整个村儿里的笑话?
田秀平跟老燕头一商量,老两口亲自带着燕金梅,拿着家里的平板车,把人送到了县医院。
到了县医院,那可就是真花着钱了,田秀平咬咬牙,掏钱!
总不能让人在老燕家有个好歹,一尸两命啊。
医院的大夫要登记病人姓名的时候,田秀平考虑了陈英还没嫁人,直接说了老二家的名字。
陈英这场病拖了半个多月才好转,然而这半个月,她就躺在屋子里,就连吃饭都不想跟老燕家的人一起,能拖就拖,实在不济就等大家伙儿都散了,再进灶间吃点红薯稀饭。
这一趟下来,陈英瘦了不少。
田秀平知道,这事儿早该有个解决,毕竟陈英住在老燕家,在村儿里其他人眼中,也算是老燕家的又一个女儿。
趁着陈英在县医院挂水的功夫,田秀平仔细问了医院的大夫,像是陈英这个月份,肯定是得手术流产的了。
“她这个身体状况流产可是有风险的,要是万一流了以后再生不了了,你们可得做点儿思想准备了。”
田秀平傻眼了。
陈英咋生孩子?他男人跑了啊。
这回,老燕家又要背上陈英这个未婚怀孕的锅了。
田秀平不怕别的,就担心回头传出去,邻里乡亲觉得那是燕建学的孩子,他家老三欺负陈英还不娶她。
其实,躺在床上休养半个月的时候,陈英自己心里也合计,要不然就等下次燕建学回来,同意跟了燕建学吧,反正这在大罗村儿是个好归宿。
可她又细想,真的要就这样在大罗村儿扎根儿了?
她还是想念城里的百货大厦,楼房,街道,自行车,小汽车,公交车。在大罗村儿,连个像样儿的缝纫机都没有,全靠手工缝。
要是把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田秀平认为,这个事儿,一定要妥善解决掉,别惹得双方最后都是一身腥,稍等陈英身体好转,她就去了陈英住的那进房子,关上大门儿,还留下了燕金梅。
没法子,燕金梅瞒不住,日日夜夜跟陈英住在一起,不可能日后还瞒得住。
“你是咋个打算?”
田秀平也没啥客套话,开门见山直接就是问,怀孕这回事儿,没几天肚子就大了,再过几天孩子就出来了,所以坚决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田妈,我不想要……”
田秀平听这话就一肚子气,合着人家男人准备挂着孩子带你回城你就说一定想生,等人家把你扔了,你就不想生了。
孩子是你的工具还是咋的?
“你不想生,也得自己有那个条件不生!早让你别生,你自己个儿不听!这孩子你没法子不生,想不想你都得生。”
“田妈,我能跟你借点钱不,我自己个儿去医院把她给流了。”
“我早就问过了,你这孩子压根儿拿不掉,月份大身子骨又不济,你要是不怕以后生不出来,你尽管自己去。”
陈英听了这话,就好像被上了死刑一样,咿咿呀呀把头捂在被子里哭。
“我不想要,我宁可以后不生了,我现在也不想要……”
这个年代,要是未婚就生了娃,以后陈英在大罗村儿就没法呆了。
未婚就证明你生活作风不检点,倒时候挨家挨户明里暗里对你戳脊梁骨就不用说了,单说村儿上不本分的庄稼汉,就不会饶了你,调戏轻佻更是没完没了。更有甚者,那些还单身的或是丧偶的,没准儿就会偷着拉你去僻静地方做些龌龊事儿。
谁让你原本就不检点呢?
除非有个男人娶了陈英,也认了这个孩子。
田秀平敏锐的察觉到了陈英的这个想法,果断阻止,“我警告,别打我们家老三的主意,我宁可给你拿钱让你后半辈子生不出孩子来。”
陈英一看自己的小算盘被打乱,又开始嘤嘤嘤哭了起来。
燕金梅见自己妈强硬的态度,好一会儿都大气不敢喘,好不容易有点底气,才敢开口。
“妈,要不然,就偷偷摸摸让她把孩子给生了,左不过现在农闲,等她一显怀,也就过冬了,多穿点藏着,没啥必要不出门儿呗。回头播种左右估摸着也就生了,再出去干活儿,没人看得出来的。”
田秀平看来,这个主意倒是不赖,就是这孩子该咋处理。又不是衣服裤子,说塞哪去就塞哪去的。
冷不丁也叫她想起老二家的怀孕这回事儿来。
说是老二家一块儿生的也成,反正俩人怀孕月份一样。要是实在说不通就说是捡的,也比直接说了陈英不检点未婚先孕强。
“那成,这个可行。”
陈英快哭晕在被子里,她能有啥反抗意见?
这件事儿就这么瞒了下来。
这期间陈英身体恢复好些以后,也做过挺多明摆着不想要孩子的事儿,比如登高,再从高处跳下来,故意晚上睡觉不盖被子,开着窗户吹冷风。
奇怪的是,任凭陈英咋折腾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依旧相安无事。
哪怕从草垛上使劲儿跳下来,震得她双腿发麻,也愣是一点儿血都没流出来。
陈英:大夫不是说我身子骨弱,不能流产吗?咋都折腾这样儿了,还不出来?
陈英和孩子平平安安过到了过年。
这期间,田秀平极其担心这事儿包不住,被捅出去,好几回吩咐了燕金梅多帮着照顾,家里头不知道的人就别让她们知道了。
燕建学也从学校回来了两趟,满心满眼都是当年读书那会儿就有的朝气,也算是让满脑袋糟心事儿的田秀平心里头舒坦舒坦。
但是她同时也很揪心,生怕一向关心陈英的小儿子,发现啥端倪,只是推脱说陈英身子骨不好,不爱动弹,就索性让她屋里头躺着去。
直到年前学校里放假,燕建学统共回来的两三趟里,一点儿也没察觉陈英的变化。
生产队分的猪肉一到,田秀平就带着赵春芳,用大灶台还是炖大骨头棒子。另一边儿又拿了家里头囤了好些时候的面粉,开始和面,搓面条儿。
天气还冷着,肉还能放得住。
距离过年还剩下几天,今儿也就是拿出来一部分先给家里头的人解解馋。
田秀平割下来一斤多的肉,又拿出来点儿自己家种的土豆,准备晚上再做个土豆烧肉。又将分到的肥肉剔出来,等着一会儿炸猪油。
老燕家满院子都是肉香味儿,几个孩子别提多开心了。
赵春芳搓好面条儿,等大骨头汤煮上了两个钟头以后,再加进去白萝卜,又煮了半个多钟头,才把面条儿加进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全家都是敞开了吃的,面条儿没准备那么多,毕竟家里头细粮有限,还要留下一些准备过年那天包饺子。额外煮的杂粮粥里也是汤水比以往少了很多。
用肉烧出来的土豆,都是一股子肉香味儿,整顿饭油水也充足,最后就连骨头汤都给大家全喝完了。
这会剩下的骨头棒子,连铁蛋他们仨都不乐意啃了,没啥肉,啃起来费劲,往往使劲儿啃半天,才能弄下来一点点儿的肉腥。况且在锅里炖那么久,该有的肉香味儿也早早儿就没了。
沈翠兰这回倒是开开心心地夹到碗里,预备着晚上收拾好了,回屋里慢慢吃去。
她想起她结婚那天,连个骨头棒子都分不上,此时此刻不由得得意自己刚嫁进门儿就开怀。
她自打进门儿那天,就琢磨出来了,孩子多能生,才招田秀平待见。看看赵春芳和王淑芬的差距。
刚结婚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都缠着燕建文做那事儿,愣是非要着急怀上。
燕建文觉得这种事儿咱们随缘就成啊,可这沈翠兰觉得不成,早一天开怀,就早一天让老燕家的人高看她一眼。
晚饭过会儿,她帮着收完碗筷就抱着吃的回屋去了。
燕建学跟着田秀平回了屋去,他原本和老五住一个屋里,如今老五去了媳妇儿,他自然是没了去处。
田秀平给他冲了一杯蜂蜜水,这年头蜂蜜金贵着呢,她也是拖了好些个人才私下里买到的,又是拿细粮又是拿鸡蛋的,才换下来一小罐子。
她记挂着儿子读书费脑子,想着等儿子回家休息了,就给他冲上一杯。
燕建学显然这一次回来时额外有话想跟她说,她索性指使老燕头出了门儿。
“妈,我听学校里的老师说了,过完年,会有部队来我们学校收人过去读书,我寻思,左不过现在读了高中也不给高考,索性就跟着去学本事,留在部队里头工作。”
田秀平知道,燕建学这个孩子有主意,去部队学习然后留在部队工作,那不就是部队的人了?听上学多好啊,你看燕金桂在部队文工团里,不也是还能寄钱回来?还写信说了啥都不缺的。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的大闺女去了文工团,一年多了都没见面儿,现在老三也要去部队,那不是也意味着一年半载都见不到老三?
“妈,你别难受,我知道我要是去了你想我,可是我想学本事,想好好儿工作,就得吃苦。我又不是去了,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学啊,妈是真真儿舍不得你,金桂去了,你也要去,妈这真是舍不得啊,舍不得啊。”
田秀平拍着大腿,一遍一遍地说着舍不得宝贝儿子,可到底还是一咬牙一狠心,“去吧,去吧,你挂着点儿我跟你爸就成了,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过完了年,妈送你回去报名。”
燕建学吹了吹手里拿着搪瓷缸子里冲的蜂蜜水,举到田秀平的眼前儿,“妈,你喝吧,以后啊,我让你跟咱爸都能喝上这甜滋滋的蜂蜜水,每天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