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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这话算是警告吧,田相龙吓了一跳,赶紧说道:“我会劝劝她的,她这个人有时候不讲理。”
刘丰:“不仅是劝她,主要在于你自己。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看似是她的主意,但事情都是你做的!”
直到田相龙走出心理健康中心的大门,看见司机把车开到面前、下车打开了门,他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刚才在刘丰的办公室里,他竟然忘了坐下,至始至终站在刘丰的办公桌前。而刘丰坐在桌后,就像训孙子般把他从头训到尾,然后他就出来了。
田相龙自忖也是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在很多场合派头也是不小的,可是刚才始终处于懵逼状态。仿佛刘丰抬头看向他的第一眼起,他的气场就完全被压制的没影了。刘丰的目光穿透力太强了,语气给人的压力又太大了,以至于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应该是最近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吧,田相龙骨子里是个很要强的人,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可是面对公众舆论铺天盖地的谩骂,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上了车之后,田相龙使劲甩了甩脑袋,心中想着赶紧让这一切都结束吧,这就像一场噩梦。
田相龙的车刚刚开走,刘丰也走了出来,赶向校园的西大门。他的神情很严肃,显得忧心忡忡。今天境湖大学也有一场内部会议,就是讨论丁齐事件的。田琦之死在网上被称为“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但在境湖大学内部就被称为“丁齐事件”。
安康医院并非境湖大学的下属单位,也与境湖大学无关,但丁齐却是境湖大学的人。
由于这一事件社会影响巨大,市领导十分关注,校领导班子也不得不格外重视。这次内部会议,由境湖大学的一把手、校党委书记谭家良亲自主持。参与者还有一位分管人事工作的副书记、分管校风校纪工作的副校长,以及医学院的领导班子全体成员。
谭书记首先做开场发言,强调了这次内部会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后又说道:“我昨天让校办李主任给丁齐老师打过电话,但丁老师没有接。今天上午李主任去了丁齐的宿舍,当面通知到了丁齐本人。
李主任告诉丁齐今天会有这么个会议,他也可以申请参加这次会议,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可是丁齐表示他不想到场,并且为自己的一切行为承担责任,学校该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我们今天就是要通过讨论做出决定的。
刘院长,丁齐一直是你的学生,你对他应该最了解,就由你先说说吧,对这件事是怎么分析的,又有什么个人想法?”
刘丰板着脸道:“这又不是搞法庭宣判,丁齐又不是被告,他不来也是有道理的。田琦的尸检结果已经确定,死于心源性呼吸衰竭。就在刚才公安部门也得出了结论,根据现有证据,无法确定田琦的死因与丁齐有直接因果关系,也就是说,他是没有法律责任的。
来之前我刚刚见到了田相龙,和他谈过,最近在网络上挑起舆论事端的幕后指使者就是他,但他已经放弃提起民事诉讼的想法,因为根本提供不了任何确凿的证据。我不知道学校内部的讨论结果,是否具有法律上的权威性,因为这一事件的官方结论早就有了。”
谭书记看了看其他人,而其他人都不作声,他只好又亲自开口道:“刘院长,你不要误会,我们这只是一次内部讨论,既有学术方面的也有纪律方面的。在坐的有些同志可能对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专业不了解,但丁齐给田琦诊治的视频却流传出去了,引起了很多误会。
我们面对的有公众的舆论压力,还有市领导的重点关注。我们现在可以回放一下当时的监控记录,哪些地方可能会令人困惑,也希望刘院长能做出专业的解释。我们的讨论内容,并不正式对外公开。”
刘丰:“放录像啊?那就放吧!现场有完整的监控记录,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丁齐本人不必亲自到场解释什么,他本人说的话,不比这份证据更有效。”
境湖大学的讨论小组也开会放录像,但是和公安系统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从头看到尾。在场的人几乎都看过监控记录了,这次是用快进停顿的方式看重点内容。第一个重点就是丁齐和田琦那番谈话,令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林副校长问道:“丁齐在这诊治会谈中,诱导田琦说出了攻击性言论,让田琦表现出明显的妄想性症状,这是怎么回事?”
刘丰想都没想便答道:“这是思维同步技术,他面对的不是正常人,认知和思维方式都和我们不一样,必须先把握他的精神状态……就像将对讲机调到同一频率,才能接受到讯号,进行有效沟通。”
当看到丁齐的手臂举起,田琦的手臂随之举起,而且一直没有再放下来,钱副书记又问道:“网上有传闻,说丁齐是将患者给催眠了,然后在催眠状态下令其死亡,就像梦中杀人一般,刘教授又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
刘丰反问道:“梦中杀人,钱书记,你在说科幻还是玄幻啊?”
钱副书记有些尴尬道:“这只是网上的传闻,身为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会相信这些,只是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丰郑重说道:“暗示性技术,在精神以及心理治疗场合很常见,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手臂僵直是患者是否进入暗示状态的一种测试。至于催眠杀人那是扯淡,网上评论开脑洞也就罢了,谁要正式提出这一观点,会遭到整个心理学界的嘲笑。钱书记如果对专业问题不太了解,我可以推荐你看几本科普读物。”
在坐的都是学院派出身,兴趣点不太一样,首先讨论的都是专业性问题,大家都想搞个明白,哪怕与事件最后的定性无关。等监控记录放完了,讨论得也就差不多了,刘丰从专业角度一一回答了各种问题,几乎是滴水不漏。
这时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钟大方弱弱地说道:“各位领导,方才刘院长已经说了,官方的鉴定结论已经有了,田琦之死与丁齐的诊断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其实就算是有,那也是公安部门与法庭的事情,校方是参与不了的。校方能做主的,就是学校内部的纪律问题,我们的讨论是不是偏离了主题?”
从在座众人的身份来看,钟大方无疑是其中行政级别最低的一位,他能出现在这里,一方面因为其本人也是一位精神病学专家,另一方面,他还是心理健康中心的领导班子成员。
谭书记摆了摆手道:“也不算跑题,我们先要搞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丁齐老师对田琦之死没有责任,这一点我们一定要坚持。要顶住来自各界的压力,坚决不能将任何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强加在他的身上。这种态度,也是校方对丁齐老师应有的保护。”
刘丰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丁齐没有责任,校方就没有责任。”
钱副书记接话道:“学校、学院以及校心理健康中心,从专业角度要统一认识,并通过各个途径向民众解释,丁齐对田琦之死没有责任,他的所有做法都是专业的、符合程序的,并没有任何过失和错误,都能做出合理的解释。
对外,我们要保护他、坚决的保护他。但是对内,我们的纪律也是严肃的、严格的!今天有些话,在座的诸位不要外传,但我们一定要清楚,丁齐的诊断本身并没有什么过失,可是擅自做的这件事,却是严重违反纪律的!
丁齐并非境湖市安康医院的执业医生,他擅自到安康医院给田琦做诊断,是不符合规定的,而且引起了严重后果,甚至引发了社会热点事件。我们必须要严肃处理这一违纪事件,也是对全体校职员工的一个警告,今后绝对不能效仿这样的行为……”
刘丰有些激动地打断道:“是我让他去的,你们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他去,田琦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想知道那把刀是哪来的,警方察不出来,我就派学生去问。校方要给纪律处分的话,不应该给他,而是给我,上个月刚刚中了一刀的我。”
谭书记劝解道:“刘院长,您先别激动,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您是想保护自己的学生,想主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高风亮节令人佩服。但我们已经核实了事情经过,您事先是不知情的,丁齐以你的名义去了,但是并没和你打招呼。
假如没有出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口头警告一下就可以了,但偏偏出了这么大的事,也算是丁齐老师不走运。但无论如何,校方得严肃纪律,也需要你理解……”
众位领导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讨论一直持续到黄昏。刘丰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他想改变这个结果却最终无能为力。丁齐确实违反了纪律,身为教职员工必须受到处分,处分可大可小,但偏偏这件事闹得太大了!
境湖大学的处理决定,来得非常快也非常重。丁齐被开除了,他不仅被开除出大学教师队伍,也被开除学籍,不再是境湖大学的讲师,也不再是在读的博士研究生。
纪律处分的最终结果做出之后,刘丰一言不发,他该说的早就说了。校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钟大方又一次开口道:“谭书记,各位领导,丁齐目前还是受聘于校心理健康中心的精神科医师和心理咨询师。”
钱副书记说道:“从程序上讲,根据校领导班子做出的纪律处分决定,校心理健康中心应独立做出相关的决定,研究怎样解除劳务聘用关系。”
在这天晚上,丁齐打开了手机,在网上刷着有关自己的种种报道,还有好事者整理了这一事件前后的经过。前几天他一直不太想看这些,甚至在刻意回避,免得刺激到自己。当他意识到这种心态后,终于改变了决定,哪怕心理上再不适应,也要尽量坦然地去了解。
就在这时,他接连收到了好几条短信和好几条微信,知道了学校给他的纪律处分决定。他看着手机,神情是麻木的,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在去安康医院见田琦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杀了对方,当他离开安康医院时,田琦却已经死了。丁齐当时上了个洗手间出来,就已经预料到后果。他不会承担刑事责任,也不会去承担民事赔偿,却很难躲过境湖大学的纪律处分。
丁齐并不是神仙,有一些事情他没有预料到的,那就是动静会闹得这么大,一度成为全国性社会热点事件,他也成了境湖市几乎家喻户晓的名人。
田相龙夫妇想把事件搞大,他们如愿了,但另一方面,却事与愿违,承受铺天盖地谩骂与指责的反倒成了田相龙夫妇自己。当洪桂荣听说无法使用法律手段追究丁齐的责任后,便听从律师的建议,采取了另一种报复性手段,企图让丁齐身败名裂。
洪桂荣也许没有得逞,丁齐在网上甚至被很多人视为为民除害的英雄,但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建立在某种误导基础上的。做为一个心理学和精神病学专业人士,这绝不是什么光彩的记录,另一个更严重的后果就是使他本人成为了焦点,境湖大学的纪律处分给得如此之重。
丁齐不禁想起上个月和刘丰导师的两番长谈,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事情是他做的,那他就要面对做出选择的结果。恰在这时,又一条微信来了,有人在心理健康中心的工作群中@他,竟然是一条工作通知。
@他的人是副主任钟大方,通知内容是明天下午三点有心理咨询预约。丁齐的神情本是茫然的,此刻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为了工作联系方便,中心办公室会随时掌握每位咨询师可以提供咨询的时间,据此对外发布挂号预约信息。这在私下里被戏称为“挂牌子”,假如有人挂号预约了某位咨询师,又被戏称为“翻牌子”。
丁齐上周三请假了,所以周四、周五包括节假日的周六、周日,都不可能给他安排挂号预约,偏偏在周一就把他给挂出去了,而且还有人预约了。
难道是中心办公室的失误?可是他的事情现在闹得满城风雨,谁会出现这种失误呢,除非是故意的!但这种故意偏偏在表面上又让人挑不出毛病,因为按照原先刘丰导师批准的假期,丁齐就应该下周一上班。
而且这条通知并不是办公室专门的负责人员发的,面是钟大方副主任亲自发的,平时这种事也不用他来做啊。
中心的主任由刘丰教授兼任,但刘丰只管人事和财务的决定大权,他平日的工作很忙、事情也很多,具体业务都是钟大方在负责。丁齐出了这么大的事,刚刚被学校开除,哪还有心情去给别人做心理咨询?相信在正常情况下,中心办公室不会给他安排“挂牌”,除非是钟大方授意的。
钟大方这是什么意思,想给他出道题吗?是不是想找个借口让丁齐亲自去一趟?在正常情况下,用脑子想一想,丁齐是不可能去的。但丁齐如果不去,那就是无故旷工了。
搞心理学的往往擅长推理,就根据工作群里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条通知,以及这条通知的耐人寻味之处,丁齐就想到了这么多。他想了想,还是按正常程序回复道:“收到,明天准时!”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丁齐又一次来到了校心理健康中心,还是熟悉的场景与熟悉的同事,但彼此的感觉却显得陌生了。以往同事们见到他都会很热情地点头打招呼,但现在有人远远的看见他就故意躲开了,这也许不是回避或厌恶,只是不想让丁齐尴尬。
还有人尽量保持着礼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仍然微笑着和丁齐点点头,但这表情似乎令人觉得很难看。而丁齐自以为已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在外人看来,他也和平时完全不同,脸失去了那充满阳光的笑容,很木讷地点头回应着。
来到心理咨询室中坐好,先研究了一番预约登记者填写的基本材料,丁齐揉了揉脸,露出了职业性的很有亲和力的微笑,就像又重新变了一个人,这时求助者也敲门进来了。
求助人姓名叫高晓飞,今年十六岁,高中二年级学生。丁齐在心理咨询室中也接待过不少学生,遇到的心理问题大多带着青春期的特点,但基本上都是父母领着孩子来的。而这位名叫高晓飞的少年,是自己主动在网上预约登记、独自一个人来的,这种情况很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