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撵走了假记者团队,让护矿队的兄弟们散去,没一会儿,两家的死难者家属来了。
每家七八位,声势浩大,骂骂咧咧地找理由,互相推搡,给自己壮胆。
闹哄哄地一窝蜂挤进矿长办公室,老刘家的人还穿着丧服,一身白,半点不讲究。
矿上忌讳说“死”“出事”这类的字眼,签合同都得用拐弯话来表达。
矿工家属必定知道这种忌讳,却还穿成这样过来,摆明了触霉头。
靠天吃饭地人,没有哪个不迷信,尤其煤老板,成天提心吊胆,相信风水算命之道。
谁要是敢在矿上穿丧服,找晦气,估计得乱棍打出去,非要把你一身白皮扒了不可。
张上不讲究这些,却也觉得这丧服看着扎眼,沉下脸说:“每家留一个做主的,其他人出去,把门带上。”
大概是觉得他有威严吧,彼此互相看了看,打气,安慰,说在外边等,有事就叫。
最后留了老刘媳妇,和另一家的老父亲。
对于这些人,张上有同情,毕竟死了人。
也有恨,咱就不能知足点吗,讲点信誉成不成?
“人心不足蛇吞象,秤砣得知己斤两。”
张上吟完,把抽屉拉开,青H化隆造的火枪,吕治歌那把,拿出来摆桌上,就那么直盯盯看着两人。
气氛无比压抑,好像泰山要掉下来,精神稍一松懈就将人压成肉饼。
直到两人满头大汗,惊恐到瞳孔放大,张上才又说:“管着点嘴,回家吧,棺材里尸骨未寒,闹这出不嫌丢人?”
“是……是……”慌不择路地转头向门外跑。
等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了,张上突然颓废下来,脊柱骨撑不住身体,软绵绵地瘫在老板椅上。
就好像连续七八天没睡觉,连轴转,事情多到永远处理不完,心里烦躁得要死,像是融金锻铁的火炉在心里烧,呆坐在椅子上,久久讲不出话来。
这个晚上,狗蛋替张上应酬到很晚才回宿舍,整个人喝得吊儿啷铛,处于一种疯魔状态,最起码灌了二斤白酒。
把张上和狗蛋这一天的经历加起来,大概就是煤老板们的生活吧。
一两天还好,如果成天面对这种暴戾厮杀的环境,性格再温和的人也得疯掉,脾气变暴躁。
……
矿上停业整顿的第四天。
吕治歌挟太子以令诸侯招来的那八位矿长,终于耐不住性子,找到红崖来了。
当看到张上时,所有人都愣住,好个油头粉面的小后生……
这也太嫩了吧,难道朱新宁瞎了眼,想把黑金帝国葬送掉?
他们被招来,人人各怀心思。
有想卖好的,拔得头筹,得到接班人的赏识。
有惧怕朱新宁威势的,因为直到现在,猪哥是死是活都没有消息。
这在他们矿长心里才是最可怕的,就好像一把隐藏在头顶的悬空利剑,说不准什么时候锋芒一闪削了你脑袋,所以还是听话点好。
还有见风使舵的,存心来探虚实,想见识一下接班人的手段。
如果是软柿子咱就捏一捏,如果真有能耐,那我就盘着。
面对八位名镇一方的矿长,张上没有起身迎接,只是老神在在坐老板椅上,默默观察。
有人穿着淳朴,九十年代的灰色尼龙裤子,廉价皮夹克,衬衣外边套秋衣,挺有意思的装扮。
大概是那些年穷习惯了,至今改不过来。
有人金戒指,玉扳指,檀香手串,一身名贵华丽,大腹便便,金漆马桶,很有大老板派头。
不晓得在猪哥面前是不是也这幅装扮。
还有人精瘦得不像话,脸上几乎没肉,眼窝深陷。
学猪哥那样梳个大背头,奈何头发少,显得不伦不类,再披一身黑煤马褂,脚下却穿着亮闪闪的红袜子……
大眼瞪小眼,彼此盯了一阵。
“我想大家都听说红崖的事情了吧?”张上起身,行了个抱拳礼说:“吕治歌借我名义把大伙招来,虽然我也是才知道这事,但感谢诸位这么给面子,既然来了,咱们就讨论一下大事。”
“什么事?”
八人精神一震,暗叹没白来,不然你连知情权都没有,想着,分别在沙发和凳子上落座。
“猪哥既然指定我来管公司,那就是看好我的方法,诸位觉得呢?”
“什么方法?”
“我见过苗克邦了,他把猪哥的产业给我看一遍,我发现一个问题。”张上摸着下巴说:“猪哥这三十多座矿,收益都归各矿长管理,每个季度把所有开支刨去,才上交剩余收入,你们不觉得有问题吗?”
“这……”
语出惊人!
他们这些矿长,之所以能贪污矿上的钱,全因个人自治,每个矿都有自己的账户。
卖了煤的钱,不进总公司腰包,而是先转到矿上,各煤矿把开支减去,最后剩余的钱,每个季度末集体上交总公司。
这里边的油水简直不要太大……
想花多少钱,不用总公司同意,只要你矿上的账户里有钱,随随便便就能调动几个亿。
吕治歌能拿走红崖的三亿,也是这个原因。
各矿长如果存心贪钱,想不发财都对不起老天爷。
不过这样做也有好处,大大减轻朱新宁的负担,他只要等着拿最后收益就成。
这就好像古代的分封制,各矿长都是诸侯,总领煤矿一切事物,只要按时向天子缴租。
这样做,大概是朱新宁顾念旧情,舍不得对他这些兄弟下手,一路走来,不容易。
而张上要做的,就是把权利收回来。
你们每天卖煤的钱全部打到总公司账户上,发工资,买机器,任何开销都要和公司报备,然后给你批经费下去,你才能花。
这种后世上市公司的经营模式,才是正常的。
可是,想法挺好,你这么做,三十多位矿长不得翻了天?
你把人家钱袋子砍掉,将人家的权利削弱,这种变革,简直堪比古代的变法,触碰的利益链太大了。
张上判断,大概朱新宁有这种想法,因为他每天疲于奔波,时不时要下土两个矿长压制歪风邪气,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也许,他有他的顾虑吧。
但是,换我来,可不管那么多。
他跟这八位矿长讲这个问题,只是试探。
没有傻到脚根没站稳,就想飞……
这么大的变革,事关几万人生计,得徐徐图之,如果没有朱新宁支持,没有苗克邦在后边点头,简直是找死。
其实,他大可以听之任之,猪哥的要求很简单,只要煤矿不乱就成。
可是张上觉得,在其位谋其政,和我这个潮气蓬勃的少年讲“尸位素餐”四个字,我大约是会吐你一脸痰的。
眼瞅着八位矿长变脸,阴晴不定,就知道这话触碰了他们的心脏。
“大家这是干嘛,玩变脸啊?”张上笑笑说:“我也就那么一说,看把大伙吓得,脸都青了,至于嘛?”
“……”
矿长们都不是简单人物,心里起了警惕之心,暗暗思量,如果他真要收权,自己该怎么办。
“朱老大果然没看错人,少年壮志啊。”衬衣外边套秋衣的彭海柱嘀咕了一句,皮笑肉不笑说:“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这种话你不该跟我们讲,要多一些耐心,你不是朱老大,没他那么有威望。”
“老狐狸……”张上也嘟囔了一句。
然后嬉皮笑脸说:“啊哈哈……是啊是啊,来日方长嘛,诸位年龄都跟我爷爷那么大了,不会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的吧?”
妈的小屁孩,贼损,老子还他妈不到五十岁呢,你爷爷的。
大家对张同学的第一印象……嘴里尽喷粪,爱占人便宜。
“小后生伶牙俐齿,有一套,听说吕治歌在后生开黑口子,还卷走红崖账上的三亿资金?”廋竹竿大背头叔叔问。
“官方发了通缉令,应该能把钱追回来吧?”张上挠头说。
矿长们闻言,彼此对视一眼。
彭海柱眼里发凶光,义愤填膺说:“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敢背着朱老大开黑口子,还卷走这么多钱,兄弟们怎么看?”
“弄他丫的,回去都发动关系,南边,北边,水客,都打个招呼,要是抓住这小子,先把两条孤拐砍了再说。”
“是这个理,朱老大不在,兄弟们得把面子撑住了,不然让人家小看咱三晋人。”
“可不嘛……”
诸人应承着,心里暗想,各凭手段的时候到了,老子他妈当了这么些年矿长,吭哧吭哧努力贪钱,也才攒了半亿身价。
你到好,大手一卷,三亿,让老子情何以堪?
别让我抓到你。
看大伙这反应,张上终于醒悟过来,眉头拧成一疙瘩。
姜还是老的辣,怪不得这八人一起找过来,原来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看上吕治歌手里的钱了。
谁先抓到他,谁就能拿三亿……
这些矿长背靠朱新宁,关系网庞大,说不准还真能抓到人。
老狐狸们没一个好相与的。
“小伙子,我还听说红崖发生离职潮,护矿队都要散了,要不我给你派点人来?”金漆马桶的闫更生眯眼问。
“谢谢您了,我已经从苗叔那要来一个加强排,足够维持矿上的秩序。”
张上摇头拒绝,哪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派人来护矿队,想插手红崖煤矿的事情,从自己手里夺权。
“我还听说你大裁员,把矿上的管理层一刀全砍了,叔派俩人过来给你帮帮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
“你年龄还小,很多事情考虑不周到,叔在红崖住几天,帮你把矿上打理好再走。”狗皮膏药似的黏上了。
张上有点不耐心,但还是强制压住脾气,从抽屉里拿出任命书。
“红崖的矿长是我,总公司的副总经理也是我,诸位还是回去把自己矿上整理好,别出岔子,过些时候我会去大家矿上看看,如果有问题,我可是要指教大家的,诸位是长辈,到时候脸上不好看了,可别怪我。”
“这……”
一帮人凑上来使劲瞅任命书,确定是真的以后,都不说话了。
按公司的行政级别,张上是他们顶头上司。
“呵呵呵……小年轻脾气就是冲,经不住打趣,你这心性可得多加打磨,矿场就是战场,想在凶险环境中生存,控制和伪装情绪是必须的能力。”
“谢谢您提醒。”这到是句实话,自己还得多修炼才行,三言两语就生气,以后还不得被气死?
“小伙子有礼貌,那叔就再点拨你两句。我们八个今天能来,就说明我们还是向着你的,在没来的那些矿长眼里,咱已经是一个阵营了,所以你不用太针对我们。”
“您说得有道理。”张上想了想说。
“你与其想着怎么把权利收回去,还不如想想怎么先让那些矿长听你的话,什么事都得慢慢来,不然逼急了,朱老大又不在,你把他的公司玩崩了,那可就不太好了。”
这相当于是威胁,张上听得懂,“谢您关心,小子懂这些。”
“既然这样叔就放心了,你可得把红崖打理好,大伙都在看着你呢。”
闫更生呵呵一笑,率先向门外走。
其余人一看,见没好处可捞,也都嘻嘻哈哈地走了。
出门第一件事,都一个动作,拿手机,通知天南海北的朋友,找吕治歌。
张上从窗口看着他们的背影,突觉有点力不从心,面对这些老狐狸,自己会是他们的对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