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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非洲,你们会喜欢这里的。”
黑人像牧羊犬驱赶出圈的羊群,将他们带出集装箱:“出来吧,都出来,跟着我走,别掉队。后面的跟上,快点!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
他的手下带着枪,作军人打扮。没人敢不听他们的话。郑克排在队伍最后面,谢秋歧护在他身前。他们走到出口,牧羊犬盯着郑克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让他跟着队伍上前面的卡车。
郑克头晕眼花,几乎走不动。他想喝水,现在只要给他一口水他什么都愿意做。
久坐的双腿软麻无力,走几步就要跌倒,一只手扶了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两点钟方向,灯塔上的那面国旗,能认出是哪个国家吗?”谢秋歧低声问。
郑克懵懂地扭了扭脖子,一面红黑底色的国旗正插塔顶,镰刀与半截齿轮相交,金星落在齿轮怀中。他被答案一震,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游。
前头这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女人趁士兵不注意逃跑了。她慌得踢飞了鞋子,赤脚踩在滚烫的石板地上拼命地朝着港口的大船狂奔。
牧羊犬注意到了她,举枪对着奔跑的方向两下点射。子弹贴着女人的脚踝射过去,她吓得左右乱窜,引起牧羊犬的哄笑。
“左!打她左边!哈哈哈,她不知道往哪跑了。”士兵兴奋地观看这场逐猎游戏。
射程有点不够,牧羊犬换了一把枪,一击即中。女人后脑勺爆开,鲜血和脑浆同时喷溅。她趴倒在地上,露出半张侧脸,面如废土,死不瞑目。
牧羊犬和士兵击掌欢呼:“nice shot!”
郑克想吐,但他的胃早被掏空了,吐是吐不出来的,只有满怀的恶心。
倒是很醒神,他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是在做梦了。
谢秋歧本来想安抚他一下,他摇摇头:“对了,那是安哥拉国旗。”
这时候是十月初,南部非洲大陆仍然笼罩在严酷的高温中。冒着热气的大路崎岖向前,深入高原腹地。这是地质年代最古老的高原之一,平均海拔在1300米以上,水带环绕,左拥刚果河,右抱赞比西。红土之下蕴藏丰富的结晶岩,铁矿和锰矿成为了当地重要经济来源。
不过,利润最大的产业仍然是钻石业。安哥拉是全球五大钻石生产国之一,钻石总储量达3.7亿克拉,年均产值800万克拉。其中东北部高原的储存量占大部分,这里的钻石50%以上具有宝石价值,包含各类稀有彩色钻石如蓝钻、红钻、绿钻等。由于国家内战平定不久,开采业不规范,这里吸引了大量非法淘金者。
安哥拉人给这片高原起名“隆达”,它来自一个独立刚强的原著民族。
卡车途经村野,黄土枯草,连点干净的、讨人舒服的绿都见不到,尽是黄的绿、灰的绿、褐色的绿,垃圾随意地抛在地上,像陈年的痰斑。动物的臭味在热气里发酵,形成一枚隐形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洗衣的农妇发出粗野的大笑声,小孩子赶着一群黑牛经过,牛蹄带起泼天黄沙,把草木、车、人都染成那种浓浆似的、永不褪变的鸡屎色。
谢秋歧索性闭着眼睛不看,靠着车板养神休息。一块原始的土地,奴隶交易长达三个世纪的地方,每一秒活着的时间他都应该好好珍惜。
他们从白日走到日落,月上梢头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不知道是哪座孤丘后面的防空洞,一半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另外一半勉强能够挡风遮雨。牧羊犬把他们赶进洞里,挨墙摞起一堵高台,二十来床破棉絮铺成的大通铺,散发着潮湿的腐味,墙壁上的油灯爬满小虫,一个士兵把它拿下来添油,顺手握死了一把虫子。
“好了,这里就是新家了,宝贝们,”牧羊犬操着假惺惺的笑:“你们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喝点水。好吗?但是要乖乖的,别吵,也不要哭,最好睡点觉。因为明天还要早起。”
他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但他不在乎,好像他也不是有心说给谁听。
送饭的妇女提着两只桶进来,装着白面包和不知道干不干净的水。放下桶她又默然离开,不忘把房间的铁门锁上。
谢秋歧在车子上睡了一路,这时候精力还算可以,只是饿得实在难受。看到有面包他伸手就去桶里拿。二十号人就他一个冲在最前面——其他新来都不敢动,好像食物有毒似的。
只有郑克截下那片面包:“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呢!”
谢秋歧已经撕下面包皮往嘴里塞:“要杀早在码头就开枪了,食物投毒还麻烦,没必要。还可以,没坏,你尝尝。”
他喂了一口到郑克嘴边。郑克下意识张开了嘴就接,咽进去了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另外一个胆子大的男人已经迈到他们边上,抓起两块面包就往嘴里塞。这下所有人都拥了上来。他们至少超过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各个饿死鬼投胎似的争抢食物。
没有容器喝水只能拿手捧,甚至有人把嘴巴搭在桶边上对着喝。
谢秋歧先退出来挑床铺,选了离油灯近的位置坐下。郑克紧紧跟在他身边,防空洞里有点冷,他注意到衣着淡薄的谢秋歧,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谢秋歧的肩膀上。
谢秋歧回过头对他笑一笑:“没事,你穿着吧。大少爷别冻感冒了。”
郑克也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说不定这外套明天就是你的了。”
他在暗示活不过今天,外套当然就变成谢秋歧的了。
谢秋歧一愣,突然觉得这位少爷不太一样:“你不会有事,放心。”
郑士华不敢让郑克死,否则早在办公室里就让花衬衫直接把郑克脑袋轰开了。
郑克故作轻松地耸肩膀:“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什么吗?以前暑假的时候,我爸让我参加野战队,十几个臭男人住一间屋子、大半个月不能洗澡、吃糠咽菜,就是差不多这个条件。你别以为我是少爷,就什么苦都没吃过。”
谢秋歧一哂:“有钱人才自找苦吃。”
郑克突然收敛了一个认真的表情:“对不起。”
谢秋歧莫名其妙。
“因为我们家的事情、我的事情把你卷进来,害你差点没命,还被送到这种地方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这的确是我们家的责任。”郑克握着他的手。
谢秋歧摇头:“我这个人运气比较差,就没走过什么顺畅路。”
郑克想问他之前发生了什么,转念又觉得两个人还没有熟到打探根底的地步,只好作罢。他没来由的一阵失落,他和谢秋歧明明已经共历生死,坐在一起去却还隔着窗户纸。
“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觉得,郑士华把我们送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你二叔这个人是个变态,变态的心理我不懂。”
“我们家和安哥拉国营矿业公司几年前签订了合作开采协议,我们提供技术支持,他们负责开采。我觉得这里可能是一个合作钻石开采点。郑士华把我送到这里,无非想折磨我、吓唬我,最好我受不了苦把继承权交给他。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这么个馊主意,要么是他自己想的,真是个人才,把我藏到非洲山窝里还能让人发现就真是奇迹了。”郑克苦笑。
谁都没想到“体验体验劳动生活”是指被卖到深山里当矿工。
谢秋歧用下巴指了指围在铁桶旁边进食的其他人:“那他们呢?”
郑克压根没心情关心这些人是谁。
“郑士华送你来体验生活,加上一个我也就算了。这些人也是来体验生活的吗?”谢秋歧说:“他们像是被迫来的,有几个一看就知道肯定没做过什么体力活,会不会采矿都不一定。你想,你是老板,你有个矿区等着开工,你会找些熟手工程师还是找菜鸟?”
“你是想说,郑士华暗地里贩卖劳工吗?”
“不仅是人,这个矿区看上去像合法的吗?从刚刚车子进来的一路,看不见任何采矿作业的牌照和安全生产的提示,与世隔绝、设施陈旧,没有通风、没有照明、没有自由,来的还全都是些非法劳工,一看就像个黑矿。你们家和安哥拉签合作协议,不该是这种合作法吧。”
郑克倒抽一口气:“安哥拉军方对非法采矿打击严厉,一旦发现动辄原地枪毙,或者索要巨额贿赂金。郑士华肯定是贿赂了当地军方,背着我爸非法采矿,还贩卖人口。这些事情要是传出去,郑家的名声迟早毁在他手里!”
谢秋歧示意他声音小点:“非法采矿还好说,贩卖人口是很大的罪,而且风险太大了。我倒是有点好奇,郑士华为什么要搞这个。”
“不贩卖劳工,他的这些黑矿怎么会有人干活?”
“这些矿是不是他的还两说。货源、货运、销售这一条龙郑士华不可能自己全包了,那他还没拿到钱就先累死,他应该是和别人合作,他只需要负责链条里面的其中一环就好。”
郑克没想那么多:“你还有心思担心他,先想想我们自己怎么办吧。”
谢秋歧很认真:“挖出郑士华这条黑色产业链,才能找到郑士华干的非法勾当的证据,回到澳门你才有把握一举扳倒他。这是对你有利的武器。非洲是一定要出去的,但是怎么出去、出去之前要做什么准备得好好打算。”
“你已经在计划怎么出去的事了么?”郑克心里有了点希望。
谢秋歧打掉被褥上的霉点:“这个防空洞不难出去,但是如果外头把守的人很多就不好办了。万一被抓到,你是不一定会死,但是要把你那两条腿砍断了未尝不可。反正你爸的遗嘱里只说你活着就好,至于你是四肢健全的活着,还是被做成人彘,无所谓的。”
郑克本来还很兴奋的,被他一吓又缩回去了。
谢秋歧叹了口气,拍拍身边的床铺:“睡觉吧。养好了精神才好逃跑。”
一路奔波劳累,郑少爷是精疲力竭,吃了点东西立刻就开始犯困。本来他还觉得二十号人一间屋子很吵,结果睡得倒是比谁都快。人家都还没上床,他已经开始打鼾了。
谢秋歧却睡不着。失眠是老毛病,从前还吃点药,后来吃药也没用了索性连药都不吃了。其实他很累,身体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极限了,但是精神就是很清醒,无法入眠。
等所有人都睡下了,他静悄悄起来,一点声音不发走到门口去。
两扇大铁门用铁索拴着,下头系着巨大的锁头。他一推门,月光穿过缝隙悄悄地进来,外头两名把守的士兵揽枪坐在前方空地上打牌喝酒,椅子上有切好的白粉。
煤油灯照明微弱,他们不得不把牌面放得离眼睛很近。过了一会儿,赢了的欢呼雀跃,输了的从口腔里摘下一颗牙来,倒出什么东西放进赌钱罐里。除了这两个人,不时还有巡逻的士兵经过。
谢秋歧看得困了,才爬回床上。砖墙漏风,如春夜婉转的呜呜笛声。
他终于在这哀乐里睡了过去。
(数据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官方网站2013年数据,本文的背景设定在2011年,因为没找到陈年数据暂用了2013年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