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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原来这些日子燕慈又发病了一次。
李若庭沉默半晌,又问它:“师父还练功吗?”
墨山一个鼻息喷团热气,算是回答。
李若庭垂眼继续帮它顺毛,双手重重地捏抓墨山的背脊,墨山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本就是一层薄雪,清晨已是化了大半,山坡上枯黄的野草露了草尖,吊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到了正午,日头渐渐有些暖意。
李若庭跪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帮墨山梳理皮毛,一道阴影笼罩在头顶遮住了光线,他抬头望,燕慈外衫松松披身上也不系好,明媚冬阳打在燕慈脸庞,眼下的乌青,苍白的脸色,双颊的凹陷都一览无余。
这般颓靡的状貌让李若庭心里泛酸,他索性站起来仔仔细细帮他系好衣结,燕慈一动没动,怔怔看着眼前垂眼抿唇帮他系衣结的人,再看自己腰间,玄色衣带在灵巧的指间扭成一个结,妥妥帖帖。
一抹薄红悄然爬上燕慈苍白的脸上。
李若庭抬眼疑道:“师父您是不是发热了?”
燕慈别开脸,扔下一句我去竹林欲走,李若庭扯住他,轻声道:“可以不去吗?”
燕慈去竹林无非就是练功,他见过燕慈聚气凝水,见过燕慈拳风碎石,见过燕慈劈掌断树。
如今寒冬只穿薄衫的人穿了斗篷御寒,燕慈突变的性情和燕慈的脸都表明了一切,燕慈越来越虚弱。他不明白这其中是怎么回事,他不懂修炼的门道,也不知道自身灵力充沛万一枯竭了会如何,他甚至不知道燕慈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心里担心燕慈逞强,既然燕慈能对他撒谎,也能在他面前表现得像曾经一样。
燕慈拧眉看他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默不作声跟他回了石室。
此刻的深山没什么意思,雪还未化尽,顶着寒风出去散步到处也是死气沉沉,待早春过去,天变暖和,山里才会渐有生气。
两人便待在温暖的石室煮茶,吃点心,李若庭说,燕慈听。
说月间酒楼里的话本子,说下山后他认为最好吃的东西,说他见过得一些灵兽,最后说起他那个朋友金霓生,他把金霓生的身份隐去,单单说了这个人的秉性给燕慈听,燕慈听完没什么话,倒是拿起一块桌上的杏仁酥放嘴里细细尝了起来。
李若庭见他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自己是说得口干舌燥活像说书先生,他端起茶碗傻笑起来,怎么燕慈从不嫌他聒噪?
这么些年燕慈一直都是不爱说笑,不像他,他初遇燕慈的时候是不愿说笑的,他那时候正情凄意切寻死觅活。
可他那时候才十四岁,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一道坎在眼前不愿迈过去得原因只有冲动,巨大的悲伤和绝望把他压得死死,他便不挣扎,任自己死了,心里也不会那么难受。
他实在是命硬,他留住了命,充满勇气又可怖的冲动烟消云散,他攥住燕慈的衣角,他想活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他爱说话爱闹也爱笑,他只觉得住在荒无人烟的深山本就枯燥,再不跟燕慈说笑两句那真是太无味了。
六年下来,他已经习惯,燕慈给他的倾听、耐心还有包容。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的柔情,像春风中夹杂的毫毛雨,看似无影无形又无声无息。
山坡上的雪化尽了,浓浓春意带来了除夕还有暖阳。
洞口山坡上,一左一右躺了两个人。
李若庭闭着眼睛,忍不住勾起嘴角,此刻真是惬意。
这几日他去林中拾柴火,燕慈跟在他后头背柴火,夜里李若庭怕冷,燕慈会把墙洞里的柴火烧旺,让他暖和入睡。
除了他擅自上山那天,燕慈的怒气还没烧到他身上就熄了干净,现在的燕慈相处起来跟以前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李若庭侧身看向燕慈道:“师父,我碰到了一位很厉害的大师。”
“大师?”燕慈睁开眼也侧过身看他,李若庭的瞳色很浅,极淡的浅褐。
“对,要不师父和我一起下山?”李若庭笑笑道:“那位大师肯定有办法的……”
燕慈打断了他的话,躺回去闭上了眼睛,语气中已有一丝不快地意味:“你自己走。”
到底有没有人能治好他,燕慈心里清楚。
这人穿成这样来找他是想哄他,费尽心思是想救他,他一面病态的享受着成为李若庭羁绊的快感,一面又被自己的求生欲折磨得痛苦不堪。
李若庭眼里的担忧反倒变成一把钩子,一把罪恶的钩子,把他勾进万丈深渊。
丑陋又浓烈的恨意似黑暗中的花朵,悄然绽放。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在这里!”李若庭斩钉截铁地说完,撑起上半身注视燕慈。
半年前燕慈发病,说自己病以入骨,把他赶下了山不愿见他,制药是无用,寻医是无用,他所做得一切都是无用功,那该如何,只能等死。
燕慈缓缓睁开眼,凝视他:“是吗?”
“对。”李若庭心中信念坚定不移,他不能袖手旁观,也绝不会放任他就这样等死。
燕慈心底的声音尖声叫嚣:那你救我吧!
一只大手扣住李若庭的脖子,逐渐收紧再收紧,随着手的收紧,下颚的痛楚越来越明显让他不禁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见燕慈的眼里竟然有着满满的恨意。
他的下颚骨被掐出咯咯轻响,他依然没动,没有因为痛而退缩。
燕慈渐渐起身俯视着他,脸与他贴得极近,近到李若庭已经看清了燕慈一根根睫毛,两人的吐息交缠在一处。
燕慈的眼中现在已经不只是恨意,还带着疯狂,像野兽饿了许久终于逮住了猎物时的嗜血疯狂。倏地李若庭被他从地上拎起,两人齐齐站着,李若庭因为无法呼吸而满脸通红,嘴里发出嘶气声,他的双手无力垂着,他不做任何反抗,也没有一丝恐惧。
杀了他!你就解脱了!
杀了他!他本来就要死的!
如果不是他,你怎么会成这废人模样?成日活在梦中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
燕慈咬紧牙关,如鬼魅般的声音一直在他脑子盘旋,他的头像被利刃狠狠凿着,胸口像被利齿啃噬着。
他脑中尽是痛苦煎熬,胸腔里却感觉到一股莫名快意,快意像剧毒,找到柔软的突破口钻了进去,浸染他的血液蔓延至全身,他看见李若庭的眼白出现猩红的血点,他看见李若庭的唇色泛青,李若庭的痛苦让他无限汲取这快意的毒。
燕慈竭力抓住了混沌中的一丝清明,他猛地放开手,茫然地看着李若庭,李若庭深吸几口气缓了过来,却依旧站在他面前,像是在等什么。
他犹豫间盯住了李若庭的下唇,饱满的唇形中间有一道不那么显眼的竖沟,下唇被他盯得可怜的轻颤一下,他神差鬼使地用拇指轻轻地擦拭它,安抚它。
李若庭蓦地身躯一震,摔倒在地捂住脖子喘气。
燕慈被他激烈的反应唤醒,乱麻般得情绪中又添了把熊熊燃烧的怒火,他猛地压在李若庭身上,铁爪般得双手又掐上李若庭的脖子。
李若庭被他压在地上后开始剧烈挣扎,两条腿胡乱踢踹,野草被他蹬得连根拔起缠上他的脚裸,灰黑的泥土被他踢得飞扬起来撒落在两人身上,他两手试着掰开燕慈铁爪般的大手未果,胡乱去推燕慈的肩膀。
他怎可能是燕慈的对手,他是一个在深潭中溺水的人,力气耗尽后,任潭水把他溺毙。
“嗷呜——!”
一声怒吼。
墨山冲了出来,燕慈被它狠狠扑了出去。
李若庭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他的眼前是煞白一片。
半晌,身体意识逐渐恢复,不远处响起急促的咳嗽声,他瞬间连滚带爬到了燕慈身旁把人扶起,顾不得喉咙剧痛喊他:“师父?”
燕慈连连咳嗽,跪在地上呕出一口猩红的血,抬头看向他,嘴角尽是猩红的血丝,两眼一闭,昏了。
墨山缓缓走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对李若庭怒吼:“他想杀你!”
“不会的,师父不会想杀我,他只是……”李若庭声音已经嘶哑的不成样子,他搂紧燕慈痛苦地摇头:“他只是病了!”
墨山这一扑是爪下留了情,燕慈身上骨头无碍,只是昏迷不醒。
李若庭找了祛淤血补气的草药来煎,只喂进了半碗,剩下的统统流进了燕慈的衣襟,燕慈浑身发散着浓浓的苦涩的药味。
煎药喂药忙活了一夜,天蒙蒙亮起,石室外响起几声鸟叫。
李若庭提了木桶走出石室,天回了暖,山中不再寂静,一路上虫鸣鸟叫,茂盛的草丛里树冠中也不住有动静。
他不知道燕慈什么时候能醒,总不能让他一直躺那臭着,他要给他擦净换衣。
他在溪边乱石堆里找了个小水洼,低头照自己的脖子,脖子下颚连接处被狰狞的大块大块的红紫色淤血布满,而他的喉咙里像吞了碎石子,石子打磨着喉咙里的肉。
李若庭扯出里衣的衣摆,咬牙使劲撕下一块来胡乱缠上脖子遮住了骇人的痕迹。
他的心很乱,比溪边这些枯草乱石还要乱。
燕慈不会杀他,他深信不疑。
只是随着病情加重,燕慈愈加虚弱也愈加失控。但燕慈的那个举动……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掐住了脖子所以脑子不太清醒,到底有没有发生他都不敢确定。
温热的指腹像羽毛一样扫过他的下唇,似有似无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他的唇上。
他发疯般浇了满头满脸的冰凉溪水,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当李若庭提着两桶溪水喘着粗气回到石室,燕慈已经醒了,在石床中闭目打坐。
他终于松了口气,却神色如常地说:“师父,把衣服换了。”声音已然嘶哑的不像他。
燕慈没有睁眼看他,薄唇轻启:“你走。”
李若庭扯了椅子坐下,趴在桌面疲惫不堪:“我等你好了再走。”
两人一声不吭,石室中只剩柴火烧得噼啪响,偶有山风洞外盘旋而过,传进石室的萧瑟风声呜咽好不凄凉。
墨山带着早春深山中特有的寒意进了石室,还有它粗重的喘气声。
“送他下山。”燕慈清冷的声音响起,他面无表情对墨山说:“如果你不想我杀了他的话。”
李若庭嗤一下笑出了声道:“你想杀我的话……”
他徒然顿住,他笑不出来了,燕慈想杀他的话,早就杀了。
何必又拖拖拉拉到如今,他已经摸索到燕慈发病的些许征兆,每次燕慈失控时都是情绪最先失常,向来平静如水的一个人变得狂躁暴怒,变得肆意出手伤及无辜,白漪正是燕慈失控的受害者。
燕慈不想他也落得白漪的下场,一身血的白漪,倘若燕慈真的失智,燕慈还能控制得住不伤他吗?
不管燕慈是否能控制得住自己,他也万般不愿了,他不愿让他忍耐痛苦,不愿看燕慈死力掐着他的脖子一下是深恶痛绝一下又是迷茫悔恨的眼神。
“我走。”李若庭说。
他站了起来,似乎是怕燕慈留他,他匆匆忙忙连包袱也没有拿就往石室外走,迈了两步发现他的衣裳杂物散落在自己的木床中,又垂下头来快步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腔愤怒无奈酸楚无处释放,他把东西胡乱堆了进去,一只小小的绸袋掉了出来。
李若庭拧眉,拿起绸袋,绸袋是素雅杏色,袋上绣了几朵粉艳艳的桃花,朱红的棉线穿过袋口把方方的绸带系起,他指尖一挑,棉线松散开,里头装着银钱。
这是燕慈给他的压岁钱?
燕慈是不给压岁钱的,甚至从不过节。李若庭爱折腾,住在深山中他也要过得像山下百姓一样,每逢过节都要张罗,端午要摘箬叶,中秋要吃赏月,立冬要喝汤。可向来是他折腾他的,燕慈置身事外又坐享其成,有吃他就吃有喝他就喝。
这时候倒知道给他压岁钱了……
李若庭把绸袋放进衣襟里,手上扯着包袱两个角用力狠狠打个结,粗布包袱发出刺耳的嘶啦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