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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浓郁的酒气充斥着整条小巷,天马耸动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
“我不去,你把凶兽模样告诉我,我想想是哪种……”
李若庭神思恍惚,松松抱了个拳,脑袋垂得低低的。
金霓生惊极怒极,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你外出游历这么长时间,怎么变成这样了?”
当初那个面对猫妖毫不畏惧,坦荡荡伸手让猫妖食他一块肉的李若庭,怎么变成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
“我有我的苦衷,少主。”李若庭苦涩道:“我愿用毕生所学助无尘顶除凶兽,可我现在真的不能离开。”
他就这么走了,燕慈怎么办?
燕慈现在的状况,倘若被人欺了,指不定明日都不记得是谁欺了他。
金霓生放开他,语气冷若冰霜道:“什么苦衷,与你同行的人?”
李若庭惊愕抬眼。
金霓生咬牙道:“你当我是朋友的话,你就老实告诉我!我尽力帮你!亭竹县百姓的命容不得我们在此耗下去!”
“无尘顶怎么知道……”李若庭呆呆地问。
“无尘顶不知道,无尘顶只是找到你的行踪罢了,是我知道。”金霓生近他一步,迫切道:“你信不信我?”
李若庭蓦地跪下。
陈旧的灰色袍子落在满地的酒水中,染上深深酒渍。
黛瓦白墙,墙边种着一排垂树,围墙正中是一道圆拱门,门上牌匾刻着浣玉堂三字。
李若庭上前叩门,一名着墨色绸衣的男子开了门,见了李若庭抱拳道:“李长老!请进!”
男子望见李若庭身后的燕慈,不知如何称呼,一时语塞,燕慈对他微微颔首。
浣玉堂里头青砖铺地,院中布置了不少假山怪石。李若庭和燕慈跟着男子穿过一重重院门,走进后院梅园,白梅香气四溢,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如片片细雪。
一个穿着墨色劲装身形挺拔修长的青年人站在梅花树下,头发高高竖起,整个人神采奕奕,浓眉大眼如他的声音一样,透露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
这人朝着李若庭和燕慈随意抱了个拳道:“在下陆贺霖。”
“陆文学。”燕慈愣了愣,冷不丁唤道。
陆贺霖一举一动透着痞气,歪了歪脑袋笑了,“你认识家兄陆文学?”
燕慈盯着他不说话,这人年岁不过二十有几,陆文学现今也该已过不惑,只是陆贺霖的样貌,与燕慈记忆中的陆文学实在太像。
“令兄如今可好?”李若庭弯起眼睛问陆贺霖。
陆贺霖勾起嘴角,佯怒道:“他舒服着呢!把这浣玉堂扔给我,归隐田园好生自在。”他瞟了眼李若庭,道:“金霓生那小子已经与我说了,你放心。”
“劳烦陆兄弟了。”李若庭抱拳。
陆贺霖捏起一撮头发甩肩后,边往梅园外走边道:“我与你师父也算半个熟人,不劳烦,你赶紧去吧,别让那小子等久了。”
李若庭扬起笑,眼看四下无人,他勾过燕慈的后颈重重吻上去,热气喷在燕慈脸上,唇齿缠绵够了,恋恋不舍分开,他开口,语气是万般不舍:“等我。”
燕慈掐在他的腰上,“快去快回。”
“小事一桩。”李若庭直笑,两颗小尖牙露在外头。
燕慈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摸摸他的尖牙,“我等你。”
李若庭挑眉,“等着。”
暮色苍茫,金霓生带着弟子先行赶去亭竹县。
李若庭在天马背上,回望越来越远的都城,他忆起他与金霓生的对话。
他那一下跪在地上,金霓生立马挥手让弟子们走开,李若庭才同他说了。与他同行的男人是他的师父,师父已是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他一刻也不敢离开。
要他走可以,必须寻一位可托付之人照顾他的师父。
金霓生思量片刻发出千里信,让李若庭带着燕慈去一个叫浣玉堂的帮派。
浣玉堂的堂主陆贺霖与金霓生的关系定是不错,不然也不敢当着李若庭的面喊金霓生小子。
李若庭有个师父的事,金霓生确保无人会泄露出去,李若庭才答应下来。
驭天马疾行同样耗费体力,行到半夜,李若庭听见溪水声,让天马停下,跌跌撞撞跑去溪边捧溪水喝。
周遭乌黑寂静,只剩淙淙作响的溪水声。
李若庭喘口气,用冰凉的溪水洗了把脸,后颈骤然吹来一股凉气。
他猛地抬起头,发上溪水滴答滴答,身后什么也没有,天马在他对面低头饮水。
亭竹县三百多条人命……
李若庭浑身发抖,捂住自己冰凉的后颈。
林中不知是什么鸟儿叫了一声,凄凄凉凉拖拉的尾音似人的哀叫,树荫摇曳,像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鬼影,在这无月的夜听起来活像冤魂前来索命,散发着瘆人的鬼叫。
李若庭定在原地毛骨悚然,疯了般涉水跑到对岸爬上天马的背,一刻也不敢停留往亭竹县的方向赶去。
亭竹县,陈家庄。
空无一人的高墙大院家家大门敞开,木门上一条条发黑的血迹,散落一地的衣鞋,破碎的门板木窗,都印证着这里发生了多么恐怖的诡事。
浓郁的血腥气在庄子里弥漫,不少穿着黑袍的修士抬着一具具尸体前往义庄安放。
“你看。”金霓生掀开盖在尸体上的布,让面色发白的李若庭看。
李若庭探头,尸体的脖子完全被撕烂了,腥臭直冲进他的鼻子,李若庭狠狠闭上眼睛。
“据说这只凶兽长得像狗。”金霓生拿出一张画像给他,“这是元真教的弟子与它斗了一夜后画下的,你分辨分辨这是何种凶兽。”
李若庭摊开画纸,一只长着三个脑袋的狗跃然纸上。
“约摸人高,见人就杀。”金霓生补充道。
事发当晚,亭竹县的元真教最先收到消息,便找来当地仅有的几位驭兽修士欲把它降服,无果,这头凶兽如同阴间来的恶犬,见人便杀,不死不休。
元真教与它斗了一夜,丧失了几十个弟子不说,天光后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本以为它逃去别的村庄,元真教大肆搜索边上的庄子整整一日,却未找到任何关于凶兽的踪迹。
直到夜里,这只凶兽依然出现在陈家庄虐杀百姓。
“它最开始出现在哪?”李若庭一阵头晕目眩,衣袖中的拳头攥得死紧,让自己冷静下来。
金霓生派弟子找来元真教弟子,元真教的人领他们两个到一处大宅前。
密密青瓦,三丈来高的朱墙,黑漆大门。
从大门进去,走过挂满灯笼的长亭,长亭两旁是假山花草,仆人住的低矮屋子。
往里走穿过五扇门,是黛瓦青砖墙的正屋,正屋的雕花窗十分繁复,雕的是天上神仙故事,窗上那些个神仙,或是执花,或是举剑,身旁绕水绕云。
天井居中,雨天时候,天井滴滴答答响上一夜,天井中蓄满的雨水从雕刻成银钱模样的石洞排出去,翌日天井底下必是干透的,不见一点水渍。
金霓生带着李若庭路过正屋,进了偏院。
偏院里杂乱至极,雕花窗碎在地上,本是种在院子角落的一颗古树也倒了,砸在院中屋子上,砖瓦散布整个院子,粗壮的树干焦黑,狰狞裂开。
“那夜打春雷,正巧打在这颗树上,树倒后,凶兽就出现在这个院子里。”一旁跟着元真教弟子向李若庭和金霓生解释。
“春雷,不该有这般威力。”金霓生若有所思。
李若庭对着偏院的屋子愣神片刻问:“这户人家呢?”
“都死了。”元真教弟子如实说。
“领我去看尸体。”李若庭转身急匆匆拂袖而去。
义庄昏暗,白烛立在桌上未燃。
尸体的腐臭和血腥气混在一起,一排排蒙着白布的尸体放置在木板上。
李若庭一眼望去,竟然还有几具小小的轮廓。
他像是被雷劈中,从头到脚的麻意,带着彻骨的寒凉。
“在这。”元真教的弟子指着其中一排道,“这户人家遭殃最早,已经臭了。”他捂住口鼻站一旁。
李若庭艰难地走过去,一角紫色从白布露出映入他的眼帘,他抬手掀开白布。
这是一张惊恐至极的脸,眼睛睁得很圆,眼白中布满血块,灰暗的嘴唇张开,仿佛还有一声惊叫在喉中未发。
她再也发不出了,她的脖子那段被凶兽咬得稀烂。
“二十几口人,无一幸免。”元真教弟子皱眉,“皆被咬断脖子毙命。”
李若庭木讷地掀开一块块白布,直到这一排的尸体都被他看遍,他冲出义庄摔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
“你……”金霓生追出来,看他遭罪的样子又不好逼问他到底有没有办法。
“彭侯,凶兽叫彭侯。”李若庭喘着气,声音颤抖道:“命人准备符纸、丝线。”
彭侯,人面犬,隐于木,性情残忍。
元真教的弟子就算是把亭竹县翻个遍,也是找不到它的。
入夜之前,必须把陷阱布置好才能抓住它。
李若庭搬来桌椅,手上不住画写缚灵符,其余会写灵符的修士也纷纷学着他制缚灵符,千来张缚灵符写好,天色已经渐暗。
“把这些捆在丝线上,再通通绕树上去。”李若庭拿出一圈红丝线对众人道。
一张张泛着微光的符纸被绑在红色丝线上,再按照李若庭的吩咐,丝线缠绕上陈家庄里的每一棵树,大小都不准落下,凡是木,彭侯都可以用来躲藏并且汲取树木灵气用来养精蓄锐。
众人不敢怠慢,忙活完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一轮绯色的月挂上高空。
陈家庄灯火通明,修士们举着火把,三三两两站着,一双双眼睛盯着眼前缠绕满红线符纸的树木。
一晚晚腥风血雨的夜引来不少乌鸦,夜里乌鸦更是胆大,绕着死气沉沉的庄子盘旋啼叫,怪叫一声比一声高。
修士们不敢妄动,一手抓着武器,一手执火把,冷汗涔涔。
“会出来吗?”剑修院的弟子悄声议论。
“有动静了!”
远处有人大喊一句,李若庭和金霓生猛地对视。
“等会我缠住它,你乘机杀了。”李若庭低声对金霓生道。
金霓生皱眉,“你?”
“我有办法。”李若庭说完,咬破自己的食指,刷刷刷写出一张画牢符。
金霓生足尖轻点,先一步御风前去。
这一边李若庭的符纸刚写好,那边一声巨响,那颗大树倒了。
树冠茂密的大树树干上缠满红色丝线,树干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般,时而这里鼓起一块,时而撞得树杈噼啪作响。
粗壮的树干渐渐裂开,这个东西在树干中上下爬行,不知不觉中树干扭曲起来,刺啦刺啦的树皮开裂声让站在不远处的修士们狂咽唾液,两腿不住发抖。
红色丝线被倒塌的大树扯断,符纸散落一地,微弱的灵光暗了下去。
一只人高的三头狗陡然从倒塌的树冠中跳出,把修士们吓得慌乱起来,好几只火把摔在地上。
彭侯的三个脑袋似人非人,长了黑毛的脸颊,耳朵不像狗那样竖在头顶,而是垂在脸两边,诡异而丑陋,六只绿色眼睛跟着脑袋转来转去,三张嘴巴像是没了唇的人嘴,一口兽类尖牙下挂着长长的涎水,垂在地上拉出一根根银丝。
“果然是藏在树里!”元真教弟子大喝一声,其余元真教的弟子才醒悟过来,纷纷冲上去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彭侯顿时被四面八方围剿,它龇牙咧嘴扑向一人,狠狠咬断其人脖子。
身后数把刀剑砍在它背上,它竟然毫发无伤,包围住彭侯的元真教修士们缓缓散开不敢再贸然靠近。
中间彭侯的三个脑袋一边发出咯吱咯吱啃噬骨肉的声音,一边左右摇动,被彭侯压住的修士喊了几声就没了音。
“火!它是木灵!用火!”李若庭吼道。
金霓生眼尖,赶忙拾起地上火把照着彭侯的背后烧去。
“啊——”
彭侯三张鲜血淋漓的脸尖叫一声猛然回头,六只绿眼睛怒瞪着金霓生,三张嘴巴还在吧嗒吧嗒不停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