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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姐姐……”
黄林儿嘴里低声喃喃,李若庭靠近她,她的目光像是穿过了眼前的人,不知望向何处。
她曾经坚毅的眼神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片浑浊。
李若庭轻声道:“黄林儿,我是李若庭。”
黄林儿眼珠子僵硬地转过来看向他,呆滞地张着嘴。
李若庭惊极,怎会如此?
他转身问席羽,席羽面露无奈神色。
事实上,孟致长老并没有回无尘顶几次,她也未见过孟长老几回,次次都是堵在药王院找人,头几次是见了孟长老就追上去,孟长老不理她,御风就走,后面见了孟长老她又是唾骂又是想动手,就这么疯了,没由头的。
没由头的,世上哪有没由头的事。
“席羽,你若有事先去忙。”李若庭靠近黄林儿席地而坐,对席羽道:“我是她同乡,也许我同她讲讲我们家乡的事,能唤醒她一些神智。”
待席羽抱拳出去,李若庭清了嗓子道:“黄林儿,可记得糍粑,面上撒了甜甜的豆粉。”
听见他声音的黄林儿头微微侧着,又皱起眉头。
李若庭继续道:“我院子里的那些草药,名字你可都一一记得?”他绞尽脑汁回忆那些草药的名字:“丁香、黄芪、白术、石斛……”
黄林儿睁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独活。”
“对,独活。”李若庭怔住。
上元节那盏圆扁的灯,灯上的灯谜谜底,黄林儿还记得,李若庭也记得,当时他们都为这二字沉默,且哀伤。
“你可想回家?我去找门主让他放你回家。”李若庭咬咬牙,鼻子一阵发酸,嘴里滋味苦涩道:“江州。”
黄林儿摇头,发丝胡乱缠在手腕上,她愈摇愈用力,只是短短一瞬,她痛苦地呻吟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反复念叨:“姐姐姐姐姐姐……”
“我帮你去找。”李若庭把她扶起来吼道,“我帮你找!”
“后山……去后山找!”黄林儿盯住他,双手像铁爪般紧紧扣住李若庭的手,她双目通红,血丝布满了眼球,手上的指甲深深刺进李若庭的手背,说话时左顾右盼,似是怕被人听见,悄声道:“去后山找,她躲在后山。”
后山?
难不成黄晴儿一直躲在无尘顶的后山,这听起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况且还是从疯癫的黄林儿嘴里说出来的。
李若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背渗出了血,他慎重点点头,道:“我这就去帮你找。”
“去,快去。”黄林儿放开了他,对他不住地挥手:“快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为何来不及?”李若庭若有所思道:“谁告诉你她躲在后山?”
黄林儿不说话了,猛地冲过来把他往门外推,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李若庭居然就这么被她推到了门外。
不待黄林儿开口,李若庭也知道她要说什么,转头往后山跑去。
他站在后山,郁郁葱葱之间薄雾缭绕,微光透过层叠绿叶,洒下一地斑驳。
无尘顶的后山这么大,他孤身寻遍后山,不知到底要多长时间。
他心底盼望着那只怪猫还躲在这里,那只怪猫说过,他欠它一口人肉,如果它还在,一定会出现。
李若庭漫无目的地往后山深处走去,拾了根树枝拨开人高的野草,专挑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走。
直到他的衣袍挂满野草断枝,发上插着两片枯叶。
“咯吱咯吱——”
是爪子挠树干的声音。
李若庭蓦地回头。
那只怪猫果然还在,正倒挂在他身后的树上,以极其诡异地姿势打量他,怪猫咧嘴笑了。
“桀桀桀桀……你来了。”
“我问你,这片山林里住了人没有?”李若庭眉头紧蹙,退了几步问它。
怪猫的身影若隐若现,时而在树干的这一侧,时而又出现在树根处,它古怪的语调响起:“没有。”
李若庭追问:“那可有人躲在这里?”
怪猫那不剩多少毛的尾巴甩了甩,“没有!你还想找别人给我肉?”它阴恻恻地笑起来,鼻子在空中嗅来嗅去,尾音拖拉宛转的怪叫起来:“我就想尝尝你的,你和人的味道不一样。”
李若庭脸色相当难看,这只癫狂的猫让他浑身不舒服,再加上怪猫说后山没有人,说明黄林儿说得话,极有可能是疯话。
“这里只有死了的人。”怪猫在他面前坐下,舔舔爪子。
李若庭猛然惊醒。
五年多年就失踪的黄晴儿,要是躲在后山,怎么可能不被无尘顶的人发现。
“在哪里?”李若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怪猫不紧不慢梳理自己爪上的毛,“你给我什么好处?”
这只疯猫还真是死缠烂打不死心,要真说打起来,李若庭并不会输给它,只是一直看它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愿伤它。
再说,这猫神出鬼没,想要抓住它,也不容易。
李若庭气得磨牙,他烦躁道:“这样,我与你定个契约。”
人与灵兽定下契约的例子比比皆是,人要是不履行承诺,灵兽便会不择手段拿回该有的回报,不过灵兽到那时候都怨念太深,拿的最多的,便是契约者的命。
“我死之前,你来吃我一口肉。”李若庭从衣襟中拿出一张灵符,咬破中指写上符文,“你怎么也能活上几百年,为这口肉等上些日子,不碍事吧?”
“桀桀桀桀……”怪猫兴奋到全身的毛竖了起来,“好!”
一张契约符写好,李若庭两指夹住,一道微弱的灵火徐徐燃起,怪猫嗷呜一声,扑过来一口吞了灵符。
李若庭打开手掌,一颗橘红色的圆点凭空出现在手心,契约成了。
怪猫满意地卷起尾巴,带着李若庭往草丛深处走去。
天边晚霞如同烈火,映的可见之处遍地血红。
李若庭脸色灰败站在禁闭院里,终究是抬手推开了门,黄林儿蜷缩在角落里,见他来了,手脚并用爬过来。
“找到没有!”黄林儿嘶吼道。
李若庭一句话在嘴里咀嚼半晌,于心不忍道:“是这个吗?”
一杆巴掌长,锈迹斑斑的药称静静躺在李若庭的手中,药称上的穗子腐黑,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
黄林儿愣住,伸手夺下这杆小巧的药称,她爬向窗下,接着血红的天色细细看着这杆药称。
许久许久。
禁闭室静的可怕。
直到李若庭轻声唤她,她才抬起头来,嘴角渗着一丝血,乌黑的血。
“黄林儿?”李若庭慌了,他心跳停止了一般,看着黄林儿嘴里的黑血越来越多,浓稠的黑血恶臭难闻。
他定在原地。
没由来的失智、粘稠恶臭的黑血、性情大变和暴怒无常。
所有杂乱的线就这么渐渐连成一根,牵上了两头根本不相关的黄林儿和燕慈。
“是谁,是谁!”李若庭骤然跑过去,他用衣袖擦拭黄林儿脸上的黑血,灰色的袍子变得脏污不堪,他言语胡乱,“你怎么了?谁、谁?告诉我!”
黄林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喉咙,她歇斯底里地咳嗽,每咳嗽一下,全身跟着猛烈抖动,她两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满脸憋得通红,两脚在地上不停踢来踢去。
李若庭迅速一手掰开她的下巴,一手伸进她的口中压下她的舌根。
黄林儿的牙齿重重咬在他的手背,剧烈挣扎了片刻,黄林儿终于停了下来。
李若庭放开她,她弯腰张开了嘴。
一只长满了脚,圆鼓鼓的黑色虫子就这么从黄林儿嘴里掉了出来。
虫子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细长又长满倒刺的腿稍稍张了两下,便躺在黑血中不动弹了。
巫医族长的话在李若庭脑中响起:蛊解了,或中蛊人死了,蛊虫自会从中蛊人口中爬出,死于宿主旁。
黄林儿手里攥着这杆药秤,徐徐吐出一口气,气若游丝道:“李长老,我姐姐死了。”
李若庭望着这只蛊虫,迟缓地点点头。
“我也快死了。”黄林儿撑着最后一口气,“我写封信,你帮寄给我在江州的家中爹娘,可好?”
李若庭咬紧下唇,他起身找来纸笔,搬来一张矮案。
黄林儿眼中泪光闪动,先前的痴呆模样已是全然不见,她眨眨眼睛,滚烫的泪落在纸上晕开。
“小女已寻到阿姐,原来阿姐已嫁人生子,阿姐愧对爹娘不敢归家,恕小女不孝,爹娘可知,小女与阿姐难舍难分,不能为爹娘尽孝,日后还望爹娘保重……”
李若庭的心不住颤动,他的眼睛渐渐模糊。
一封信写完,黄林儿呼吸已经沉重,每一次喘气都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瘫在地上,歪斜着脑袋对李若庭说:“孟雅……”
李若庭凑过去听。
“孟雅杀我姐姐,又害我于此。”
“她、她说她给我下了一个蛊,叫无执。”
“若我答应再也不寻姐姐,我便不会有事。”
“我不愿……”
“李若庭……谢谢你。”
他再抬眼,黄林儿凹陷进去的眼睛睁得很大,却已经没了生气,几滴泪挂在眼角,要落不落,李若庭脑中一片空白,伸手替她合上了眼睛。
要说黄郎中家的两个女儿,那都是赞不绝口。
两女儿古灵精怪,打小就是形影不离,黄郎中给她们两人打了两杆小药称,让她们别在腰上,小姑娘像模像样挂着小药称,学着爹爹抓地上沙泥来称,左邻右舍见了直捂嘴乐。
黄晴儿爱穿鹅黄衣裙,跑跑跳跳嗓门大,活像一只黄鹂鸟,黄鹂鸟身后总要跟一只磕磕绊绊的小鸟黄林儿。
黄郎中越来越岣嵝,两只快活的小鸟羽翼丰满,替爹爹管上了自家的医馆,姐姐胆子大,整日出门看诊,妹妹在医院抓药熬药。
直到那一日,黄晴儿心不在焉,打翻了小药称,清香的草药散落一地。
女儿家的心思,谁又瞧不出来。
黄林儿岁数还小,却也知道向来谨慎的姐姐,到底是不一样了。
姐姐看诊的时间越来越久,连续几日都是天黑才回到医馆,黄林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姐姐的年纪,要嫁人了。
“阿姐,你可是瞧上谁家的人了?”黄林儿懵懂地问她。
黄晴儿揪着衣摆,摇头,烛光映得她满脸通红,她结结巴巴道:“他,他不是寻常家的人,他是修士。”
“修士是什么?他会看病抓药吗?”黄林儿扒拉她的手,让她别揪了,她想到姐姐出嫁的事,都替姐姐害羞,捂嘴笑话黄晴儿道:“你让他来咱家找爹爹提亲呀!”
“哪里只看病这种小事,他更厉害。”黄晴儿满脸仰慕神情,却又闪躲道:“可他们修士,好像不能娶妻。”
黄林儿一拍桌子,“哪有这样的事!”
另一日,黄林儿遍跑大街上逮住一个背刀的人问修士能不能娶妻。
姐妹俩在漆黑的被窝里,皎洁的月光下,跳动的烛火中悄悄谈论着黄晴儿的心上人。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黄林儿没等来迎娶姐姐的人,等来一个肝肠寸断的黄晴儿,黄晴儿隐忍的神情让她心疼,黄林儿追问她,答案让她像是遭了天雷劈打。
黄晴儿的心上人走了,江南水乡待够了,还是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他从未有过娶妻之意,这场露水情缘让黄晴儿不要放心上。
茶饭不思的黄晴儿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在一个深夜收拾出包袱,跪在爹娘面前说她要外出游历。
“我要去找他。”黄晴儿决绝道。
黄林儿不明白,急急扯住她的手:“为何?姐姐不要走!”
“我有了身孕。”黄晴儿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不去找,以后也没脸做人,爹娘会被我活活气死。”
“不行……”黄林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鹅黄衣裙被她弄得又皱又脏,黄晴儿忍着泪,劝她道:“我现在不走,日后爹娘在这个地方没脸待下去,听话!”
这一次,黄林儿再也不听话了。
她死死拉住姐姐,大声喊来爹娘,打也好,骂也好,亲人至少不会下手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李若庭为她合上眼的那一刻,她眼角那滴泪珠终于落下渗进地里,化成一缕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