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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天蒙蒙亮,禁闭院的大门被打开。
披头散发的李若庭双手双脚被拷上锁链,他半睁着眼,步伐缓慢,走到禁闭院外时,他突然定住远眺。
朝阳升起的地方薄纱般的云彩层层堆叠,似是染了血,大半边天尽是淡淡的红。
“别看了,走吧!”
身旁一个弟子推搡他两把,他堪堪收回眼。
那个方向到底是不是狐仙岭的方向,李若庭不知道,他就当他看得那些远处起伏的山峦,是狐仙岭。
他妄想着这一眼,能穿过云层山峦,去到燕慈的身旁。
从禁闭院行到观云台的路上,仿佛无尘顶所有的人都来了,各色袍子在他眼前乱晃。
许是念他是同门,或者是曾经客气地喊过他一声长老,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和谩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过去,听着锁链拖拉在地上,刺耳的哗啦哗啦直响。
李若庭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没有抬眼看别人,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脏污的鞋子。
鞋面上还有干涸的血迹,那是狰的血,说不定也有墨山的。
想起墨山,李若庭猛然清醒,禁不住心中满是忧虑,他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心里祈祷着墨山一定要听他的话。
一定,一定。
燕慈醒来后发现他不见了,燕慈肯定急疯了吧?
只要墨山听他的话,好好看住燕慈,绝不让燕慈走出石室半步。
没了灵力功法的燕慈,再也打不过墨山了,任他尽情发疯发狂,他也拿墨山没有办法。
李若庭深吸了口气,憔悴青白的脸上有了一丝坦然。疯不了,燕慈再也不会疯了。
他听见人群的嘈杂声,离观云台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
“来了来了!”
“就是他啊?”
“看起来见风就倒,人不可貌相……”
李若庭抬起头,他从未见过观云台上有这么多人,比招才大会那次还要多,黑压压的人群站成一个圈,为他让开一条窄窄的道,一张张脸向着他。
他胸腔里的声响大到他已经听不见七嘴八舌的议论,胸口震耳欲聋的跳动似乎连上了他的脑袋,震得他迷糊,头晕目眩压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
日光已经冲破层叠云层洒落下来,每个人都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借着灼眼刺目的日光,打量着这个暴露在光明之下的罪人。
一心方丈站在观云台正中间,李若庭朝那一身熟悉的僧袍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了脑袋,他不敢看一心方丈。
他怕自己玷污了佛祖的眼。
“陈灿之!我就知道是你!”
一声怒喝乍然响起,人群纷纷扭头去看,一个奴仆打扮的男人正站在一心方丈的身旁,指着李若庭。
“稍安勿躁。”一心方丈抬手,陈老六一肚子谩骂硬生生憋了回去。
金燮坐在一心方丈正对面一把高椅上,身旁分别坐了圣灵长老和阵法长老,孟氏兄妹一个也没来,再后面一片白衣弟子是剑修院的人,金霓生执剑站在他们最前头。
李若庭走过他们,他没想过去看他们的脸。
“李若庭……”
这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李若庭抬起头,陆贺霖居然也来了,他站在金霓生身旁,抱着胳膊。
李若庭再看一旁的金霓生,脸色够差,板的像块千年寒冰,和他们当初在观云台相识那时候差不多差。
他暗自苦笑,也是,陆贺霖和他也算是熟人了。
跟着领他的弟子,他站在了一心方丈的另一旁。
“今日,这场审判大会由老衲,真如寺一心来主持。”一心的声音不大,观云台却顿时鸦雀无声。
“李若庭,老衲现在给你打下诳语咒,确保你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一心竖起手掌,等着李若庭回答。
李若庭点点头。
“让他跪下!”
人群中有人蓦地大喊一句,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应和声此起彼伏。
“待定了他的罪,再跪也不迟。”金燮站了起来,朗声道:“我们不能让一个好人跪下认罪。”他瞥了一眼李若庭,“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金门主真是个好人呐……”
“就是就是!”
金燮听着这些声音笑吟吟拂袖坐下。
只见一心盘着佛珠的右手一掌打在李若庭背上,一道金光闪过,李若庭身体晃了晃,又站直了。
“方丈,若是他撒谎了,此咒会如何?”元真教教主忍不住发问。
一心垂眸,微微笑道:“不会如何,只是老衲会知道。”
众人多多少少有些失望,甚至有人开始低声议论传说中的真言蛊如何如何,站在一心方丈这边说话的也不少,面红耳赤争辩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你的名字是?”一心问。
李若庭润了干裂剧痛的唇,嘶哑道:“李若庭。”
“放屁!你难道不是陈灿之?”陈老六从一心方丈身后探出一个头来。
“李若庭是你自己取得名字?”一心方丈意示陈老六别说话,继续问李若庭。
李若庭点头,“我的母亲姓李,若庭是我父亲给我取得名字,于是我给自己改了姓。”
“亭竹县陈家庄的陈灿之,陈云洲的继子,可是你?”一心转动手心佛珠。
日头渐高,一滴汗从李若庭额角滑下,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是。”
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金霓生猛地攥紧手中剑,陆贺霖也是浑身一震,与金霓生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满是诧异。
“陈家庄的凶兽彭侯,是你放的?”一心缓缓开口。
李若庭深吸一口气,“应该是。”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娘的应该是?”
“难不成他放了好多只?完了完了完了……”
一心手心转动的佛珠顿住,“为何是应该?”
“因为我不知道。”李若庭睁开眼睛,直直看着一心回答:“我确实放了凶兽在陈云洲的宅子里,但它是不是彭侯,我不敢确定。”
当时,他用善灵斧砍开了狌狌刻着记号的古树,取出来一团泛着白光的肉球,里面装着凶兽,但肉球里是何种凶兽,他是看不出来的。
那时他并不在意,只要能报复张氏和陈家大宅就好,他不顾狌狌阻拦,立马让墨山带他去了陈家庄,墨山带他潜入了陈云洲的宅子,他把这团肉球放进了陈家大宅废弃多年的院子。
他与他母亲曾经居住的院子,也正是他母亲丧命的院子。
死过人的院子,在陈家大宅里是没人去住的,院门的大锁锈迹斑斑,不知多少年没人进去过,屋子破财,院中的大树倒是活着,李若庭就把暂是肉球的凶兽藏在树底下。
待它破壁而出。
“这么说,你不确定你放得凶兽是彭侯……”一心沉默了大半晌,才问他。
李若庭摇头,“我只能确定是凶兽。”
“彭侯的尸体可还在?”
元真教的人抱拳,“在。”
“请取来,老衲想看一看。”一心说完,向他身后的人群招手,一人钻过人群走出来,朝一心行礼。
“我是苍霞镇炼器铺子的掌柜,那日,就是这个人来我铺里买了一把善灵符和一根缚灵锁。”他盯着李若庭说完了这通话,退了回去。
一心颔首,转头看向李若庭,“李若庭,你买这两样灵器是为了捕捉凶兽?”
“是。”
“你是蓄意要杀害陈云洲一家人?”
“是。”
“为何?”
“因为张氏杀了我的母亲,我要替她复仇。”李若庭声音很轻很轻,眼神空洞,“她是被张氏用金燮炼出来的行水针害死的。”
回忆如凶猛洪水般涌出,在李若庭的脑海中咆哮,曾经露出森森白骨的旧伤,再一次被血淋淋撕开。
痛极了,也恨极了。
那间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柚树,开花的时候,遍地都是白色的落花,脚踩上去,柚花中间那根绿色的芯子,会脆响一声,整个院子都是闻起来酸酸涩涩的花香。
一男一女对坐着,不过半人高的男孩捧着一壶热茶,踩着咯吱咯吱直响的柚花,他抿着唇给女人倒茶,却被男人阻止了。
“我知道你最喜欢你娘,但你要记得,以后倒茶,要先给家里的长辈倒。”陈云洲指指自己,才捏起茶杯,眉眼含笑看着男孩给他小心翼翼倒了茶,才是他身旁的女人。
女人捏着帕子,垂眼道:“爹爹教你,还不多谢爹爹。”
男孩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没事,他还小,何况我们见面才不到三个月。”陈云洲皱眉想了想,抬眼细细打量男孩,笑着对女人道:“若庭长得与你有八分像,要他是个女子,我们宅子的门槛已经被媒人踏平了。”
“老爷,别说笑了。”女人抿着唇,伸手把男孩一撮乱发理好,捏起他的小下巴左瞧右瞧,眼里温柔似水。
“不过,他是男子,长相俊美无妨,但若庭这个名字,太女气了些。”陈云洲理理衣袖,扶上女人的肩膀问:“不如,我给他改名,他跟着我姓?”
女人受宠若惊,拉扯着男孩对陈云洲跪下,“多谢老爷。”她拧了把身旁的男孩,“快,谢谢爹爹!”
静了许久,男孩紧闭的嘴唇终是张开,叩头道:“多谢爹爹。”
陈云洲抚须大笑,总算是高兴了起来,命人算了男孩的生成八字,命里缺火,陈云洲给他取名:陈灿之。
于是陈家大宅里没有了江州女人带来的儿子,有了陈云洲的继子:陈灿之。
陈灿之被陈老爷送进白山院的头一日,陈灿之就被同族的子弟们追着问:
你是陈老爷的儿子?
他犹豫着,点了点头。
同是陈家大宅的男孩们听了,脸上挂着笑,直呼我们又多了个伴儿,陈灿之放下警惕和他们一起笑。
没过半年,陈灿之明白了,他们的笑是嘲讽,是瞧不起他的笑。
他们总是话里夹枪带棒,时不时拿出家里大人的话念给陈灿之听:听说,你们是陈老爷从江州捡回来的?你亲爹是病了没钱治才死?你娘就是图个富贵日子才跟了陈老爷吧!
大家族在逢年过节时候,一大伙人聚在一处,那些夫人们会孤立陈灿之的母亲。
她们可都是在黄花大闺女时,被陈家的男人们明媒正娶来的,穿着大红衣盖着喜帕跨进陈家大宅的门,不是随随便便领着别人的孩子,找间院子住下,如此不明不白进来的。
表面是客套暗里是嘲讽的话,从这些女人们嘴里说出来,甚至从陈云洲的兄弟嘴里说出来,陈灿之眼睁睁看着母亲仓惶离开饭厅,他跟上去,就看见母亲快步走过柚树,绣了花的裙摆甩动着,她摔上门,躲进屋里低声抽泣。
自那以后,陈灿之是忍不了了,他在书院与同族的子弟打架,在大宅里与同族的子弟打架,这些事情都被宅子里的仆人看在眼里,说在嘴里。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一大伙人围住炉子烤火,吃着点心,下人们忙前忙后,给公子们添茶,给老爷们磨墨。
夫人们聚在一起修剪鲜花,喝着搅拌了花蜜的茶,只是不再谈论江州女人,而是她那个顽劣的儿子:“到底不是我们家的种。”
再后来,陈云洲带回了一个女人,比陈灿之的母亲年纪小,没过多久,陈灿之的母亲没了。
她死在一个浴桶里,桶中只有半桶水,才没过她的腰而已。
仆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浑身湿透靠在浴桶中,长长的头发垂在桶外滴着水。
陈灿之连夜从书院赶回来,翌日顽劣不堪的少年跪在地上,愣怔了许久,才失声痛哭起来。
他不敢相信,他的娘亲,怎么就这样没了。
仵作来看,确认是溺毙而亡。
陈灿之不信,可他闹也无用,张氏换着法子说晦气,陈家宅子里的所有人都说晦气,陈云洲便把她风光下葬了。
回忆到此处,李若庭视线模糊了,任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一心低吟阿弥陀佛,只见李若庭从衣襟中找出一个布团,摊开,是一根锈迹斑斑的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