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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妩这会儿是丝毫不知道自家阿姊和准嫂子的忧愁。她正对着老头儿的仿真模型练习扎针呢。这几年老神棍基本每天晚上都来她书房教她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星相占卜、识人相面、五行八卦、针灸医疗。每每都能把蔡妩听得云山雾罩,眼冒金星。她得非常费力地从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挑出自己能用得着的东西加以记录,仔细研究。可就是这样,老头儿还嫌她脑袋笨,时不时抽冷子搞点模拟考试什么的。他的模拟考试,可不是随便考理论,他是直接把杜若往蔡妩跟前一推:“扎吧。照着老道儿昨天告诉你的那些穴位,看看能不能找着?”
找什么找啊?见过初学就拿真人当实验品的吗?对这样抽风不靠谱的行为,蔡妩都恨不得抽他一耳光。偏偏被推出来的杜若小姑娘还忠心耿耿,丹凤眼一闭,一副慷慨赴死模样:“姑娘,你来吧!”
我来你个大头鬼啊!
蔡妩都快哭了:杜若啊,你不能这样没原则。不能他没谱你也跟着裹乱啊!我那技术,我自己都不信,万一把你扎出个好歹,我找谁说理去。
蔡妩一番痛诉,撒娇卖萌耍无赖在对着老神棍签订了一系列“割吃赔食”的不平等条约后,老神棍终于捋着胡子眉开眼笑了:“哎呀,老道儿我就是试试你看人眼光怎么样,没想让你真扎她。老道儿早就想好你要怎么学了。不过,既然你都答应给老道儿酿酒了,就不能有反悔了,老道儿……”
蔡妩额角直跳得听他胡诌,恨得只想把他塞鞋底下踹两脚!
第二天的时候,要被蔡妩很踹的某人给她带了一个仿真的模具。做的真人大小,奇经八脉标注的很清楚。也不知道到底用的什么材料,外表摸着还软软的,跟人皮肤一样。蔡妩紧张兮兮地往模型四白穴扎了一针,结果惊讶的发现模型流眼泪了。
这可够诡异了,蔡妩跟杜若俩小姑娘抱成团,哆哆嗦嗦看抱着膀子笑成一团的无良道长,道长捋着衣角老神在在:“就说老道儿我早有安排,你还不信。看看,这个比真人好使吧?”
是比真人好使,可也忒吓人了呀!
蔡妩瞪着杏眼,拿目光刷刷老道儿,老道儿浑然不知,继续灌输:你要是想学好,必须得克服你心里那一关。医者,要有慈悲心,更要有铁石心。生死有命,若是将来碰到医不好,治不愈的病患,没一点儿硬心肠大胆色早晚会自己把自己折磨傻。
蔡妩低着头,忍着恐惧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老头儿说的虽然不着调,但是很在理。既然对自己有好处,那就硬着头皮上吧。有一样算一样,学了总比没学好。
于是从那以后,她就过上了跟仿真模型打交道的日子。这一过,就是好几年。
到现在,蔡妩已经习以为常,麻木到在自己书房里都能面不改色“扎小人”了。
这次她要进来扎小人的时候,杜若正在靠在榻边绣小帕子。也不知道这姑娘恍恍惚惚在想什么,竟然连她进来都不知道。
“杜若。”
蔡妩刚喊出声,杜若就一个激灵,紧接着倒抽一口气,把手放在嘴里,边吮吸边问:“姑娘,你叫杜若?”
蔡妩蹙了眉,赶紧拉着人去上药:“怎么又被扎了?是不是太累了,你这两天怎么老被扎?这东西别绣了,反正帕子多着呢,又不着急用这条。”
杜若愣愣地被蔡妩摆着手,脑子还跟没回神一样。好一会儿才低声嚅嗫道:“倒是杜若不好。”
蔡妩往伤处涂着药膏:“谁说你不好?姑娘看你好就是好。不就是一条帕子,赶不出就不赶。犯的着这么认真?”顿了顿,蔡妩才抬起眼,迟钝地问,“唉,杜若,你不会是遇到什么心事了吧?怎么心不在焉的?”
杜若满目纠结,挣扎良久还是摇摇头:“没有。姑娘放心吧。杜若什么事儿没有。真的。”
蔡妩瘪瘪嘴,怀疑地瞄她下:“算了,不说就不说吧。今天别太累了自己。回去休息吧。”
“诺。”
杜若似微松口气,乖顺地应命,退出时顺手把门带上了。
蔡妩“呼”的一下跑到窗户边,探着脑袋往外一瞧:正见杜若柔弱地靠在门框上,侧对着她,仰起头,合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嘴角勾起类似一抹自嘲的苦笑,然后摇摇头,轻轻地离开了房门。
蔡妩眨了眨眼,到底没叫住杜若:小姑娘有心思了不是坏事。人要长大,既然她不想多说,那她就慢慢等着吧。等她什么时候心结开解,再来告诉她。
“媚丫头!”屏风后一个及其猥琐的声音欢快地传入蔡妩的耳朵,让蔡妩不由浑身一抖。
声音的主人脏兮兮地跑到她脸前头,只一眼就得出结论:“哟,这小脸皱的,跟烂苹果似的。谁得罪你了?”
蔡妩翻他一个白眼,忧愁道:“阿姊马上出嫁,变得古古怪怪可以理解。倩姐姐跟阿姊在一处,被影响些也没什么。可是为什么管休哥哥最近一段时间看人,会让人心里毛毛的,像小猫抓。现在,连杜若又神神秘秘了。你说大家这都是怎么了?”
老道嘿嘿一笑,眯起眼睛摸摸蔡妩头发:“啧啧,说你笨你还不信。人都是会长大的嘛。你还指望人家都跟你似的,傻乎乎没心没肺?”
蔡妩一愣,咧嘴笑开:也是。她跟他们确实不一样。他们在长大,她却在变小。其实现在她心理年龄有多大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伪装这种东西,开始披上是刻意,后来渐渐入戏,就不知道是真是假了。她跟他们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她春心稳定,情丝未动。他们却已开始扎扎实实熬青春期了。
“是啊。长大了。”蔡妩小大人一样托着腮满怀惆怅地感慨,“幸好,还有你这样的疯老头儿陪着我。”
老道儿一愣,头一次没有争辩蔡妩嘴里疯老头的说辞。只缓缓摸在蔡妩头顶的手,坐在蔡妩对面,正色道:“阿媚,我跟你说个事儿。”
蔡妩莫名其妙地笑“什么事让你搞这么严肃?”
“我要走了。”
笑容瞬间僵住,蔡妩眨了眨眼,声音飘飘渺渺:“你……刚才……说什么?”
“媚丫头,我要走了,离开颍川。”老道揉了揉蔡妩的头发,重新复述一遍。
“为什么?你在颍川待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呀?”蔡妩像扎了毛的小猫一样直起身,居高临下瞪着老道:这么几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不靠谱的邋遢老头跟她吵,跟她争。他于她而言,就像一个老小孩般的长辈,顽劣,抽风,却真心地疼她。
道长不去看她,微微偏了头,望着窗外,目光深远幽静。在这瞬间,蔡妩头一次发现,或许世外高人什么的,也还真能跟老道儿搭上些边儿。但紧接着,老道长就用一把苍凉哀怒的声音说了一句让蔡妩脑袋里炸花的话:
“为什么?自然是为左某早年识人不清,误收劣徒;为毕生衣钵所托非人;为……清理门户!”
蔡妩似有所感,呆傻傻看着老头儿,好一会儿才声音艰涩问:“咳……你……你刚才说……你是什么某?”
老道长转过身,望着蔡妩一字一顿:“老夫左慈左元放。”
蔡妩立刻风中凌乱:左慈?他真的是左慈!左慈不该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吗?怎么会是这么一副邋遢样子?还有,他经常挂嘴角的于老头儿是谁?于吉吗?华老头?华佗?我的黄天老爷哟!这可太幻灭了!听老头儿平时描述,于吉那就是个死心眼儿呀!华佗?更不用说了,精神分裂加暴力狂,还有重度洁癖症!这跟后世史书里记载的,是一个人吗?
这样一对比,史书记载算个啥?史书那就是个渣呀!
蔡妩被震得头脑发昏,扶住桌案,好一会儿才从嗓子眼挤出一丝声音:“……你那个……劣徒是谁?”
“俗姓张。现在?哼哼,人家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大贤良师啊!”左慈面带嘲讽,冷笑着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听上去跟冰渣过耳一样。
蔡妩一屁股瘫坐回去了:好么!敢情是这么一位爷!大贤良师是个啥?这辈子她听的民间说法是:那位是烧符水,救人命,活死人,肉白骨的下凡神仙。而她上辈子听到的官方说法则是:公元184年,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自号“天公将军”,发动并领导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组织有准备的农民起义。史称黄巾起义。
大贤良师?大贤良师就是张角啊!
蔡妩木呆呆看向老道,心情复杂万分。其实她是有感觉老道不是普通人的:普通人不会有那么出神入化的魔术。普通人不会有那么庞杂渊博的学识。普通人不会有那么的来去无踪的身手。只是她一个普通人,她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她没什么雄图大志,也不是什么惊艳才女,她就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平稳踏实地过日子。屯粮是为将来不挨饿,骑马是为万一的时候逃命用。对于乱世风云,她从来没有想要投身进去。三国风流人物对于她来说,就像后世老百姓看国家领导人一样,谁都听过但谁也没想过哪天见真人。
她愿意自欺地想:老头儿他其实啥也不是。他就是喜欢捉弄她,戏耍她的普通老人。他疼她,关心她,惦记着她的点心,也惦记着她的生辰,逢年过节给她送点礼物或者缠着她给她乱七八糟算上一卦。他说话总是不着调,还爱骗她,可对她却的确像对待自己亲孙女一样,疼着宠着,时不时开导教育着。
自欺揭开了,老头儿告诉她:丫头,我是左慈。那个后世史书里藐视权贵,戏弄曹操的丹鼎派创始人。现在我教出了东汉朝最大的恐怖分子。我得趁着那逆徒还没成气候去为我早年识人不清买单。我走了!
她要是普通孩子,也就糊里糊涂掀过这篇了。偏偏蔡妩又有点特殊:黄巾起义呀?那是乱世开始征兆。他这趟出去会不会有危险呢?史书说左慈活了一百多岁,说他最后会羽化登仙。可史书是个啥啊?史书还讲张角是受仙人传书呢,说汉高祖他妈是被龙强了才有他呢。按史书来?按史书来左慈这会儿还是青壮年呢!可蔡妩她都看了五六年的老头儿脸了。史书?史书就是坑爹的玩意儿!尤其是对穿越者来说,谁要一板一眼拿那个当攻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哎哎?媚丫头,你那什么哭丧脸?搞得跟以后再见不到我老道一样。”一脸忧伤纠结脸的蔡妩到底是没入左慈法眼,老头儿俩眼睛一眯,按着蔡妩脑袋很是不满地嫌弃:“人本来就够丑了,再愁着张脸,简直没法儿看了。”
蔡妩忽然鼻子一阵发酸,杏核眼里瞬间氤氲水汽,泪珠儿“扑簌扑簌”往下落。
左慈皱皱鼻子,边抬起袖子,胡乱给蔡妩抹了把泪,边瘪嘴叨叨:“不许哭,不许哭,丑死了。真是的,老道我出个远门而已,用得着送丧一样吗?”
蔡妩吸口气抬手豪迈地蹭干眼泪,梗脖子瞪老道儿:“你哪只眼睛看我哭了?都要出远门的人了也不知道让着我。你走了还回来吗?”
“回来?回来干嘛?受你欺负吗?你那天做的金丝糕可一个都没给我留。”
蔡妩嘴一瘪。
老头儿赶紧硬着口气改口:“你针灸学完了还不许我放松放松,云游一阵子?我告诉你,臭丫头,为了你这榆木疙瘩的脑袋,我可是硬生生在颍川呆了四五年没挪窝,憋死我了。这回事了我就去江东。不,不光去江东,老道我还要去益州,去北海,去雁门,去武威,看山看水看沙漠去。再不要受你窝囊气了。”
蔡妩揉揉眼:“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那么想我?想我就跟我一块走吧?”左慈开始嘿嘿坏笑,说话口气,就跟狼外婆诱惑小红帽似的。
蔡妩合上眼扭头不搭理他:刚才的伤感担忧全是幻觉!幻觉!还左慈?他就是右慈他也是这幅德性!你就根本不能跟他好好说话!
“等你小人家啥时候嫁人了,我老人家就啥时候赶回来喝你喜酒。怎么样?老道儿够意思吧?嗯,我还是觉得你酿的昆仑觞好喝,对了,你还说有葡萄酿没给我喝呢,老道儿都跟于老头儿夸下海口了,说你丫头酿的葡萄酿肯定比他的破符水好喝,你要婚宴的时候用那个,我肯定能来。”
蔡妩没接茬,起身开门扭头跑了。左慈探头从窗户里看蔡妩走的厨房方向,捋着胡须笑骂:“臭丫头,算老道儿没白疼你。”
晚上蔡妩把两坛葡萄酿和放着金丝糕的小篮子一起都摆在书房案几上。遣走杜若,她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托腮帮等着老道儿来。可是等啊等,等的她都趴桌子上睡着了,也没见左慈的影子。
第二天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是在自家床榻上。赶紧一骨碌跳下榻,跂鞋散发就往书房跑。到地一推门,傻眼了:书案上东西全没了,案角上倒站着只扑扑楞楞的鸽子。鸽子腿上一张布条赫然写着:“归期不定,望自珍重,若有要事,飞鸽传书。”落款:云冲子。
蔡妩抓抓鸽子,又看看落款,裂开嘴放心地笑开了:这样真好。哪怕他真是丹鼎道士的祖宗,是教出最大恐怖分子的道家雅帝,是被无数人追捧的魔术大师,道家仙师。在她心里,他也不过依旧是那个老送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她,总把自己道号弄得乱七八糟的邋遢老头罢了。那些唬人的浮名虚利跟她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