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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妩从车中掀开帘子,看到这阵势,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阳翟城巍峨厚重的城墙下站立的是她已经不再年轻的爹娘,她的兄嫂,她的姐姐姐夫,还有她的姨娘,甚至她的授业恩师林玥。蔡妩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幸福,很满足很满足。眼前这些亲人对她,父慈母爱,兄嫂爱护,阿姊疼惜。她庆幸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家:有个清明父亲,把儿女教育的很好,她家从来不曾出过嫡庶长幼之争;她有个精明的母亲后院家事一把抓,她没有冒出过过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没有出现过貌合神离的诸多姨娘。
她哥哥,那个看上去很缺心眼儿实际上却极度有担当的男人,在幼弟出走以后,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他身上,乱世之中,他身为长子“独子”,比之蔡斌当年,压力更大。嫂嫂和阿姊都是自幼长起来的闺蜜,与其说是姑嫂,不如说是姐妹手足。姐夫江烁,是个极度顾家的男人,对岳家对妻妹都没得说。成婚十余年,不纳妾,无通房,对她阿姊始终如一。
等下车时,蔡妩模糊着视线一一扫过众人,待看到蔡斌身后蔡平不自觉留出的空位后,脸色就是一阵恍惚:不管他阿公对威儿当年出走之事有多恼?多恨?多气?她哥哥对着这个幼弟却始终抱着一种态度,连这种场合都会暗自留出他的位置。只是不知那个让家人万分惦念的幼弟在荆州过得可好?
而在荆州,蔡威的府邸门前,一身文士打扮的文进言笑晏然地送走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待那人走远以后,文进收了一脸笑意,眉头紧蹙,双目微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站在他旁边一个蔡府守卫打扮的人,见他如此,也瞧着中年人背影在文进耳边语气古怪地嘟囔:“那就是二公子那边的人?开的价码倒是比大公子那边丰厚的多。但他也不看看咱们公子是什么人?跟他岳家连宗?亏他想得出来。魏虎那事没出来之前,怎么没见他们想起连宗来?这会儿倒一个个上赶着拉拢公子了?”(作者注:荆州二公子刘琮妻子为蔡瑁的侄女,刘琮岳家即蔡瑁一支,襄阳蔡氏,亦是世族大家。)
文进先是眯着眼睛冷笑一声,随即挑眉拍拍说话人的肩头,压着嗓子提醒道:“阿图,你说话注意些。虽然这里都是公子的人,但保不齐有几个别人家的钉子,到时候你这些言辞万一被捅出去,不是给公子招祸吗?”
萧图满不在乎摇摇头,抬着下巴冲文进得瑟:“放心吧,你说的那些钉子我都派人留意着呢。他们能听的,只能是我想让他们听的。其他的,就是听了也未必有机会吐出来。”
文进微微点头,给萧图嘱咐一句:“那你自己把握些分寸。我去给公子回报。”然后就丢了个只有从颍川一起出来的伙计才看得懂意思的眼神,默不作声地回了蔡威府邸。
蔡府现在修缮得很不错,不过和蔡威如今被两头拉拢,炙手可热地程度的相比,还是显得有些寒酸。文进迈入后一扫在萧图跟前的干练模样,脸上挂上了得体温和的笑容,步履稳健,意态闲适地往府中走。。
路过廊下时,一个样貌清秀的姑娘端着空托盘走过,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文先生,客人送走了?”
文进笑意满满地答道:“刚送走,这正要跟公子回话呢。哎,青衿,公子他人在哪里呢?”
青衿指指身后方向:“刚去后花园喂金鱼。你要是去的话,可记得帮我看看他的药吃了没有?”
文进含笑点点头,抬脚向花园方向走去,在与青衿擦身而过时,就听青衿以压得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红袖刚才已经检查过那人送来的几个舞姬,她们其中有两个人身上是会功夫的,虎口处老茧很厚,应该是擅使长剑。其他的人都是一般舞姬。”
文进眼一闪:“比你和红袖如何?”
“看步态,两者皆不如红袖;和我是在伯仲之间。”
“我知道了。我会让公子小心的。”
青衿无声地点点头,然后又挂着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踩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去。
文进则在轻叹一声以后迈步向后花园走去。
蔡府的后花园是个很大的院子,花草种的倒是不多,但是有一片特别开阔的人工湖。也不知道是不是蔡威对自家在颍川府邸后院的一种怀念,新府中的后院不设假山,不设花木,只在人工湖上架了一个湖心亭,湖四周竖着一派的箭靶。咋一看这根本不像是花园,倒像是校场。
文进进去的时候就见蔡威正站在湖心亭里,背对着他聚精会神地往水里投鱼食,他身边不远处的石桌上放着一个盛药的白玉碗,碗里药汁丝毫没动,看来这人对后花园的警卫相当放心,一点也不怕有别人眼睛放进来。
文进扫了一眼亭中蔡威,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到现在都没主母真的一点也不奇怪。他家主子太挑剔不算,就是人家姑娘家见到这样的夫君,能乐意嫁的也不多。不是他腹诽,而是他家主子这样貌实在是俊美的有些女性化了:柳月弯眉和杏核眼就姑且不谈,但秀鼻秀口,加上白皙的肤色和遗传自王氏的乌亮头发,怎么看怎么有一种柔弱静美气质。若不是蔡威身材颀长、身手利落,这长相走大街上肯定招祸。
蔡威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没转身,只是声音微哑地问了一句:“人送走了?”
文进应是后把青衿刚才提起的事汇报给了蔡威,然后就有些忐忑地偷瞄着蔡威的表情。
自从魏虎那事出现以后,他家主子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指定是不好受的。升不升官倒是无所谓,只是被多年兄弟背叛,若内里也能真像他表现得这样云淡风轻他也不会再府里半月称病,概不见客了。
果然,在他说完舞姬里有人身上有功夫以后,蔡威就转过身来,撑着石桌垂眸低笑。“奉正,你说两位公子前前后后屡屡出入蔡府的事,主公知道吗?”
文进抿抿嘴,最终迟疑地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测:“应该有所耳闻吧。”
蔡威不置可否地呵笑一声,侧身过去,声音幽幽没头没脑的问:“阿进,咱们离开颍川有七年了吧?”
文进点点头:“是,七年有余。”
蔡威闻言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脸上现出一种类似惆怅愤怒的表情:“半个月前,这双手亲自射杀了魏虎。阿进,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蔡威手上会染上自家兄弟的血,我一直当他还是那个能和我们一道在提亲时难为郭奉孝的执箭少年。却不料折冲校尉的头衔加三千黄金,就买得他身带荆州城防图去投江东孙氏。”
文进听言身体僵了僵,声音苦涩地劝道:“主子,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蔡威豁然转身,点着自己胸口处:“可我这疼!疼的厉害的很呢!我从来不知道魏虎会这么蠢!这么大胆!我知道他怨我,当年和孙文台一战,是我按下了他射杀孙文台的功绩。对外放风说:孙破虏时运不济,中了流矢。魏虎当时就跟我大吵啊,任我怎么说他就是不明白初来荆州,立此大功遭不遭荆州这些老将士嫉恨在其次,关键是他能扛得住孙文台部下以后发疯般的报复吗?,现在,现在他居然敢投江东,还带着城防布置投江东,他……好!干的好啊!”
蔡威说到最后一句时不知是怒极还是气急,转脸狠狠盯着江东方向,手一挥,石桌上呈药的白玉碗落地粉碎,未动分毫的药汁撒了一地。文进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抬头看到蔡威表情后又轻轻舒了一口气:半个多月激愤压在心底,当真不好受的紧。这会儿真发出火来,也能让他们心里踏实些。
“主子,人各有志。或许魏虎他……您别太在意了。”
砸完药碗的蔡威淡淡地摇摇头,声音不重不轻幽幽地说道:
“当年离颍时,连你在内,一共有三十七人随我南下。从豫州到荆州,一千四百余里,一路上病没伤亡九人;初平三年攻伐之战中阵亡七人。兴平元年因孙策起兵事未及时汇报,获罪黄祖,被处死一人。”
“痛过、悔过、恨过。魏龙病逝颍阴时,我想以身代之。余力阵亡时,我想着如果我不带他出来,他不会这么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向光被斩首时,我已经分不出是恨不得一剑砍了黄祖多谢还是怨自己没能耐护住向光多些?到魏虎在我对面跟我摆开阵势用我教过他的箭法指着我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当着众军笑出声来。”
“蔡威自负自幼聪敏,天资过人。以为天大地大,也不过如此。等诸多事情发生以后才发现自己当年何其幼稚。小时候二姊给我讲过哪咤闹海的故事。那会儿听这故事觉得无聊透顶,昏昏欲睡。现在想它倒有几分意趣之处。少年得志不走几步流血路,不狠狠地痛到骨髓里,怎么可能打掉一身傲气,一身自负?”
蔡威说完低头自嘲的笑了笑,然后就在文进惊讶的目光中蹲身下去,一块一块的捡起被自己打碎的玉碗,然后眨眨眼,想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跟文进云淡风轻地说:“哦,你刚才说二公子送了舞姬?咱们府舞姬不少了,若是再收就养不起了。这次最后一回,下不为例。我记得红袖没入府时曾经有学过几天歌舞姬的本事,那就把她们都交给红袖吧。”
文进愣了愣,随即适应蔡威这种忽然转换话题的本事,有些迟疑地请示:“舞姬是可以交给红袖。那连宗那事……您看?”
蔡威站起身把碗碴丢到湖里,拍拍手不明所以地说:“连宗?什么连宗?公子我生在颍阳,长在颍阳?和襄阳蔡氏有哪门的关系?”
文进轻咳一声,抬头看着蔡威认真的建议:“主子,其实连宗这事您可以考虑。毕竟襄阳蔡氏也算是个不小的世家。您有这样的家族做靠山,以后在荆州会稳定很多。”
蔡威微笑着摇摇头:“阿进,你只看到了其一,却没看到其二。二公子和我之前不过点头之交,为什么会想起让他岳家和我连宗?怎么时间就不偏不早卡在魏虎出事以后?卡在大公子的人跟我说想举荐我去江夏做典军校尉的第二天?这里头要是没有猫腻才奇怪呢。大儿子和二儿子再怎么争,主公他到底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厌烦,也不过是把不得宠的一个遣离眼前。可咱们要是掺和进去,呵,那可就算参与争嗣。你想,对着外人,他刘景升犯得着那么客气吗?”
“若真如您若说景升公知道两个儿子举动又不加阻止,那他对您这岂不是……起了猜忌?”
蔡威轻笑一声,很无所谓地回答:“起猜忌很正常。魏虎毕竟是我带来的。虽然他最后是投到主公帐下,可出了反叛之事,到底是让他心头扎了根儿刺。晚些时候你着人通知咱们以前那些兄弟们,就说这阵子以后可能会比较难熬,碰到什么不顺心也没必要太计较,安安稳稳干自己份内的事,谁哎闹腾谁闹腾去。”
文进眨眼回到:“这个我已经让萧图去做了。只是公子这病是不是该好了?不然这大夫还得一波一波得被打发来。”
蔡威看着湖里鱼群,轻叹一声后杏眼微微眯起:“是该好了。明天我就去想主公请罪:自降三级,以惩御下不严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