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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墨烟而言,这个冬天发生了很多事,让她这样从小没有父亲、母亲早早病逝、师父为人所杀的流离失所之人,也不得不再一次深深感到何谓命若漂萍。
督查院与刑部的奏章呈上后,皇帝朱笔御批,寥寥几笔,人头落地则是砰砰作响、血溅三尺,台下的围观者惊呼喝彩、亲眷嚎哭哀鸣。
接连一个月的时间,刑场的落雪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白问清的病没有好转,相反一日重过一日,没能够熬过京城带着血腥味的凛冬。
墨烟去拜访的最后一次,白问清已是形销骨立,没有了当初朝着墙头掷出长枪的飒爽英姿、矍铄精神。
但他坐在榻上的姿态并不颓唐,仍是如同风中枯竹般,损则损矣,傲立不屈。
白问清再次感谢了墨烟——他认为此事是墨烟牵线,恳请莫迟雨而促成。事实可以说是如此,也可以说并不是。
因为白问清大病不愈的缘故,白启鸣和墨烟一直不敢以实相告,结果就一直拖着。
“京城里连月来日日行刑,受刑者中不乏当年与我有过结交之人。”白问清惘然道,“每当入夜时,我常能听到他们的哭声。也有故友们入梦,看起来仍如年轻时一般风流倜傥,邀我一同去一个景致优美之地游玩……”
说这话,似乎是在表露辞世之心。
坐在床边的白夫人不禁低头用帕子捂住眼角。
白问清又看向墨烟,眼底浮现平和的笑意:“你的师父,李同知也来梦中看我。他穿着粗布衣,腰间系着的竟然是一堆雕刻木工的小刀小錾——从前他是极其珍爱自己的佩剑的,从来随身携带刀剑。他本是个充满杀伐之气的桀骜之人呐。沧海桑田,马去马归……”
后一天,白问清便于梦中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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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时,乐平王亲自带着刑部的赦书和好几箱纹银金锭,到揽月楼接扶柳入府。虽说合卺礼诸等仪式决定等到来年开春再大办,但妾室之实已然不虚。
王小燕连着好几日茶饭不思,形如木偶。
也是那时候,墨烟才听说一些事。
扶柳是七岁那年充入教坊司为妓的。同一年,王小燕净身入宫,十岁。
二人在被押解入京的途中结识。少女与少年相依相伴,一路照顾彼此。
他们原本都是户部尚书贺英的旁支亲族,是远房表兄妹,逢年过节时长辈偶有来往而已。父母似乎曾经互相为儿女说亲,但并未订婚。
若是按照常理,他们该是按部就班过着普通百姓的小日子,或许还会结为夫妻。奈何命运弄人,贺英因罪(至于是什么罪,并说不清楚)被抄家夷三族,其余亲眷或是发配充军,或是为奴为婢。
扶柳如今将将双十年岁,虽说已经稳坐揽月楼花名册魁首数年,最为迷人的那股娇俏气质是丝毫未少。
容姿妍丽,明眸善睐,回眸一笑百媚生;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文辞清丽,雅俗兼并。
且她是很懂事的聪明人。
她为东厂做小小眼线,并不图什么别的,只是顺势而为。
虽说顺势而为,但也处处上心,从不怠慢,亦从不骄矜。
起初墨烟想得比较简单,认为这正是莫迟雨放心派人与她往来的缘故。
但等到听王小燕断断续续讲述了从前二人的相识经过后,墨烟才明白过来,扶柳之所以深得莫迟雨信任,必定和王小燕分不了关系。
但既然如此,是否说明莫迟雨清楚这二人互相视对方为心中珍重之人?
可如果是这样,为何王小燕不愿意告诉扶柳自己的心意?
为什么扶柳除了头一次捎来短笺告知情况以外,再无其他言语,心甘情愿将终身托付给了乐平王?
隔在二人之间的厚壁,究竟是何物?
——墨烟的世界简单而纯粹,很多复杂的事情和情感她都懵懵懂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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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问清过世,他的妻子儿女自然要守丧。
白启鸣的大哥回家操办父亲丧事,最终决定将父亲的尸首迁回祖籍所在的山东一带下葬。官员为父母守丧,称之为“丁忧”,期限是二十七个月。
如此一来,婚嫁之事自然也要延后至少两年。
墨烟说不出自己是觉得开心还是失落,似乎无论定性为哪一种都有愧于人。
莫迟雨减少了让她跟在身旁出入皇宫、东厂的日子。想来肯定是为了日后她嫁为人妇时可以早些适应。但墨烟却并没有这样的意识。莫迟雨不叫她随侍时,她便带着腰牌,腰间佩剑,穿着青年男子的漂亮衣衫,在京城里随处游玩。
原本墨烟喜欢去揽月楼,但自从扶柳离开后,她自然也就很少再去。
她并不生性奢靡,也没有养成任何嗜好,故而不像纨绔子弟那样认为整日闲逛是件不会腻味的趣事。
她不过是像匹小马驹一样喜欢撒开蹄子跑,但也很容易感到无聊。
等到无事可做,她便去找到了子星的大档头季廷——十二星役长中,除了顾四之外墨烟与季廷打交道最多。季廷身材高大且不苟言笑生冷如铁,颇有威压,令人望见只想敬而远之,但墨烟就不一样了,但凡在东厂管辖的领域以内,她从来不知晓害怕为何物。
墨烟跟着大档头在城里头打转儿,威胁威胁不规矩的官员、敲打敲打太过嚣张的富贾等等,倒也还挺有趣味。
莫迟雨知道了,也并不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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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既和白启鸣已经私下定情,自然更添相思。
不过虽说是定“情”,去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似乎只不过是成了关系更加密切、无话不谈的好友——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随便一起做些什么都觉得好玩儿,碰到有趣的事情、看到有趣的东西急着分享给对方等等。
这种和缓的感情正如春雨,使得双方都如新生幼芽萌发抽拔一般,沐浴着日光,自然而然、恬淡自得,打消了年轻人对于成长变幻的恐惧不安。
不过,他们二人的事依然还没有与白家人清楚说明。
毕竟……确实难于开口。
墨烟和白启鸣偶尔谈起这件事,也总是说着说着就变成玩笑打闹——其实这正是因为二人都未做好准备,不敢严肃思量。
墨烟时不时拜访,便渐渐成为白家常客。
白家三子为父守丧,即意味着白家大哥白启越和幺弟白启鸣都需辞官在家,而白启骞也不得科考——三人现在接替父亲从前的授课之业,带着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读书识字、锻炼习武。
白启鸣的大哥白启越与他们的父亲白问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身材清瘦有力、面容严肃端持,时常敦促两个弟弟温书练武。
不过他也有和白问清不一样、但与白启鸣一样承自母亲的热情善言。
他既归家,自然便是家中男主人,俨然有大家长风度。
每次饭后闲谈——墨烟现在亦成为这个环节的常客和忠实爱好者——白启越坐于首位,不仅仅操心弟弟的事,也附带操心弟弟朋友(当然也就是墨烟)的事,时常追问“哪里高就”“事务可还繁忙”之类。
在知道墨烟为东厂办事后,他立刻说:“我之前忝为金吾左卫千户,也算担任禁军职务,但时常羡慕启鸣和你这样的厂卫官兵——你们直接为圣上办事,如此谛听圣谕,才是真正有机会施展才华、表露忠义。尽管厂卫之中也有诸多蝇营狗苟、贪财图利之辈,但想来你与启鸣为友,自然不是此类。”
这倒说得墨烟很不好意思。
白启越沉思着,感慨道:“父亲从前时常和我们说,官场中一半渣滓、一半浮尘,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仍要在其中竭力而为。”
想来坚持此道却到底不得已退出官场,最终又为了孩子的前程奔波于京城巷道间,对于白问清而言是何等痛苦不堪。
墨烟转念想到:自己自称东厂番役,且又不是发丧休假,实在没有理由整日无所事事耗在朋友家中。
被白启越如此一番无心却真挚的教导后,她不自觉萌生羞愧之感,于是便决心要对工作更加上心,虽说办事还是毛毛躁躁,仍比从前更有了些东厂番役的样子。
如此春去秋来,两年光阴瞬息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