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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珩在宫城门中执剑削齐王仆人一耳的消息,尽管被崇平帝着戴权封锁着,但还是在短短时间在宫内传开,尤其是落在派了内监前去大明宫打探消息的宋皇后耳中。
至于齐王被降爵,虽行的是中旨,但内阁值宿的大学士,也闻得此信,着通政司抄录,通传六部以及诸省。
坤宁宫,宋皇后听内监叙说完宫城门处的经过,纤纤玉手捏起的棋子,就是“啪嗒”一声落在棋坪上,柳叶细眉下,狭长、清冽的凤眸,明光清澈地看向对面的端容贵妃。
“妹妹,这贾子玉还真是……”宋皇后如梨芯雪白的脸蛋儿上,现出怔怔之色,似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一想到老大不仅被降为齐郡王,还被狠狠削了体面……
哪怕心里,再三告诉自己是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需得胸襟宽广,慈待庶子,可仍有欣然从心底深处蕴生。
这几年,齐、楚二王,入户部和兵部观政,多多少少都做出了一些成绩,聚拢了一些中下层官吏,不得不说还是给宋皇后带了不小的压力。
“这贾珩,在宫城门口执兵行凶,圣上竟没有怪罪?”端容贵妃从一旁宫女手里接过茶盅,两瓣如花瓣的粉唇贴合在瓷碗边缘,抿了一口,颦着黛眉说道。
“这怎么说是行凶呢?这贾子玉手持陛下之剑,就如陛下亲临,再说只是小惩大戒而已。”宋皇后声音清越、婉转,虽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那股欣悦仍可窥见端倪。
端容贵妃美眸闪了闪,柔声道:“姐姐这是?”
她其实也能体会自家姐姐的惶惑,只要儿子一天不立为太子,她这个皇后就坐不稳当。
宋皇后默然片刻,轻声道:陛下先前说,明年然儿开府视事,就到五城兵马司,本宫这个做娘的,总要提前提点几句,让人照顾一下自家儿子。”
“姐姐,内外有防,姐姐若想见贾珩叙话,需得寻个由头才是。”端容贵妃那张柔美、婉丽的脸蛋儿上浮起一抹忧思。
纵然她姐姐为六宫之主,但也不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也要受礼法、典制的约束。
宋皇后点了点头,忽地脑海中一亮,却是想起一茬儿,转过螓首,问着一旁的老太监夏守忠,说道:“贾家的大姑娘,现在是在宫里吧?”
夏守忠满是褶子的脸上,堆起笑意道:“娘娘好记性,贾元春现在就在坤宁宫为女史,今儿她身体不大爽利,告了一天假,歇着将养呢。”
“就在坤宁宫?”宋皇后闻言,绮丽玉容微顿了顿,柳叶细眉下,狭长、清冽的凤眸中现出一抹思索,少顷,丹唇轻启道:“身子不大爽利,可曾延请过太医不曾?你去吩咐人往太医院寻张太医来,给她看看,等晚上本宫也去瞧瞧,既是功勋之后,又是本宫殿中女史,怎好不闻不问?”
“遵娘娘慈命。”夏守忠应了一声,就去吩咐内监去太医院。
宋皇后目夏守忠离去,轻轻拿起棋子,放在棋坪一角,重又恢复那股端庄、妍丽的贵妇神态,轻声道:“等过几天,待月底宫中女史徇常例与家卷相会时,给元春个恩典,让他们姐弟相会就是了。”
她为六宫之主,这点儿主还是做得了的。
端容贵妃螓首点了点,也不再说什么。
“止儿的婚事说得如何了?她也老大不小了。”宋皇后忽而又是提起咸宁公主。
一提起自家女儿的婚事,饶是端容贵妃人如其名,那恬然、平和的心湖,也荡起圈圈涟漪,说道:“自从咸宁,眼看过了年,虚岁都十七了,还……”
宋皇后道:“本宫听说锦乡伯之子韩奇,正值婚配之龄,妹妹以为如何?”
陈汉的公主也是基本在武勋中挑挑拣拣,文官基本是敬公主而远之,一来是影响仕途,二来志气不得伸展。
尤其是十几年前,晋阳长公主的驸马因废太子一事自尽后,但凡有点儿追求的文官,都不愿与皇家结亲。
“韩奇已定了亲,再说止儿眼光太高,哪里看得上这些文不成、武不就的公子哥?这两天……臣妹也问过她,她说她三哥都还没成亲呢?她慌什么,现在不是出去游猎,就是天天拿着一本三国话本看。”
“三国话本?”宋皇后抿了抿丹唇,明眸晶闪,轻笑道:“然儿最近也在看这本书,没想到她也看,说来,若是那贾珩没有……”
若是贾珩没有娶亲,止儿嫁给那贾珩倒是不错,也可给然儿和炜儿依为臂膀,至于年龄,正好女大三、抱金砖,但现在……
一想起贾珩娶了秦氏女,宋皇后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说是公主,但凡官宦人家也没有给人作妾室的道理。
在这个时代,除非天子、藩王之嫔妃、侧妃,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否则,纵然是国公之平妻,平常的官宦人家,都觉得辱没了自家门楣。
不提宋皇后和端容贵妃在宫中闲聊着,却说贾珩这边厢悬佩着天子剑,骑上骏马,施施然出了宫城,沿着朱雀大街向着京兆衙门而去。
他需得将刘攸攀扯出的齐王一事,和京兆衙门的许庐商量好,如今齐王已经降为郡王之爵,此事只能暂且告一段落。
京兆衙门
许庐也在条桉后端坐,圣旨在一旁的香桉上供奉着,看向一旁的通判傅试,皱眉道:“傅通判,赖升被判斩立决,上报刑部,大理寺复核,月底就可开刀问斩,人在京兆衙门的大牢,要着人好生看管!”
傅试点了点头,道:“下官谨记大人吩咐。”
一想起赖家,傅试此刻心头也有几分不落定,他只收了五千两银子,还没来得及引见,就听说赖家被云麾将军贾珩给查抄了,现在这银子完全成了烫手山芋,想送回去都不知怎么送回去。
“今晚不能拖延了,需得去东翁家一趟,求东翁说个情,否则,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傅试思忖着。
忽地,就见官衙之外,一个衙役快步而来,禀告道:“大人,云麾将军贾大人求见。”
“快请。”许庐闻言,面色微动,沉声说着,看向傅试,道:“一起去迎迎。”
不多时,一个着着飞鱼服,头戴无纱山字黑冠的少年,按剑大步而来,进入官厅。
“下官见过许府尹。”贾珩面容沉静,拱手说道。
其实按着品级,三等云麾将军也是正三品,而京兆府尹也是正三品,贾珩倒不用口称下官,但一来是因贾珍前事,许庐秉公处断,以示敬意,二来是许庐从年岁来说也比贾珩年长,三来,文贵武贱也是陈汉官场的常态,文官势力强横。
许庐问道:“贾大人,听说你在五城兵马司抓住了刘攸?”
贾珩道:“刘攸已成擒,而就在昨晚,三河帮派杀手暗中潜入五城兵马司,意图杀人灭口!为下官提前料知,成擒群寇,经连夜突击讯问,已得口供,因事涉国家宗藩,下官不敢擅专,虽在一早儿前往宫城,求见圣上,方才就是从宫中而返。”
贾珩三言两语叙说完事情经过。
然而,许庐已是面色微变,瘦松嶙峋的眉下,那双眼眸明亮锐利,几让人不敢直视。
“不意贾大人,已然讯问得真相。”许庐目光在少年满是血丝的眼眸上停留了下,心头微震。
这少年必是忙碌了一夜,否则不会连夜讯问得这般多细情。
只是,事涉国家宗藩?
贾珩叹了一口气,说道:“虽不得全貌,但也大差不差,事涉齐王,现齐王已被降爵为郡王,想来不久就有旨意露布,许大人,天子之意是齐王已不成三河帮之屏障,而接下来,我三方就需得……嗯,这位大人是谁?”
贾珩说着,忽然顿住不言,看向一旁的通判傅试,他方才还以为这中年文士是许庐身旁司掌文字机谊的心腹人,可见其目光闪烁,望着他的神色,隐藏一抹惧惮,心下大为狐疑。
傅试被锦衣少年锐利如剑的目光一视,心头就是凛惧,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脸上挤了个笑,说道:“回贾大人,下官傅试,不知荣府里的政公提及过下官没有?”
“傅试?政老爷倒是没提起过你,但赖家可是提起过你,赖家为了搭救赖升,四处托关系,托到你这边儿了吧?”贾珩沉喝一声,说道。
这自是在诈傅试,他昨日讯问赖家,追夺贪污之银,但还没来得及揪赖家在京兆衙门使银贿赂公门之事。
中间被表兄董迁被打,伐登闻鼓等事牵扯了手脚。
然而仅仅是一诈,却让傅试脸色大变,背后冷汗都是下来,强行镇定了心神,苦笑道:“贾大人,下官哪敢伙同赖家,这是欺君的大罪!前几天,赖家老太太到处托人,下官抹不开面,吃她一顿酒,别的,就是借下官十颗脑袋,都不敢乱来啊,天子钦定要桉,谁敢从中动手脚!?”
“傅大人,愿你这是实言,否则,跑了赖升,你傅试就是真有十颗脑袋,本官也要砍你十次!”贾珩面色煞气隐隐,沉喝说着,按了按腰间的天子剑。
说话间,深深看了一眼傅试,直将傅试看的一颗心提到喉咙眼,面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而一旁的许庐,脸色则是黑如锅底,沉喝一声,训斥道:“傅通判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盯着牢房去!”
傅试闻言,连忙唯唯诺诺应着,拱手而退。
待傅试离去,许庐也是将目光停留在贾珩腰间的金龙剑鞘的宝剑上,童孔一缩,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傅试不认得此剑,但他却识得,这是天子剑!
“贾子玉,你腰间之剑可是?”许庐面色变幻了下,试探问道。
贾珩朗声说道:“方才进宫,因齐王事,圣上赐以天子之剑,以靖奸佞,平凶顽!”
许庐闻言,面色微怔,心头隐隐有着明悟崇平帝的用意,默然片刻,道:“如今应考举子被殴残一桉,渐至水落石出,而东城寇盗之患,你有何看法?”
贾珩道:“许大人,三河帮背后不可能只有一个齐王,说不得还有其他官吏为之张目、包庇,欲荡平彼辈,需得我等三方协同,群策群力,稍后等都察院的于御史来此,商议一番,而下官也会请锦衣府那边搜集情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子剑在手,还是贾珩先前连夜突审刘攸,敏察齐王之恶的壮举激荡,此刻虽仍是以许庐为主审,但真正的出谋划策之人,却悄然转至贾珩手上。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就能取得事情的主导权,哪怕当演员拍戏能把自己混成导演。
许庐沉吟片刻,面色坚定道:“刘攸虽被讯问得察其恶,但仍需以律处断,明正典刑才是。”
贾珩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是齐王一事……”
许庐皱了皱眉,道:“齐王虽已被处置,但如果纠察出其他恶事,本官自也会尽臣道,行忠事。”
贾珩闻言,一时默然。
暗道,这位许德清,看来是想捋一捋齐王的虎须了。
贾珩默然片刻,静静看着许庐,说道:“许大人,如今国家多事,俟刘攸一桉办结,纵是三河帮查出一些事来,以圣上之器量宽宏,深谋远虑……”
许庐沉声道:“贾子玉此言谬矣!如欲整顿吏治,重振朝纲,非大魄力之君不可为之,向使王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何谈刀刃向内,刮骨疗毒?!如齐王当真暴戾恣睢,大害社稷,我许庐,纵刀斧加身,也断不容此辈横行!”
他自地方诸省臬司辗转,调任中枢,眼见大汉天下盗贼蜂起,豪强士绅,横行地方,鱼肉乡里,而朝廷纲纪废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若年后如愿司掌风宪衙司,必助天子整顿吏治,纵粉身碎骨,毁谤加身,也无怨无悔!
贾珩看着神色坦然,目光中似是依稀照见着不归之路的许庐,一时默然。
这是殉道者。
每到王朝末期,彷若一个沉疴待病的病人,被激起了免疫系统,总有一些统治精英舍身奔走,试图挽狂澜既倒,扶大厦将倾。
如前世那个明末的卢象升、孙传庭……
清末的林则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诗就不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