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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做梦吧。
元岁抬头,定定地看着那个在记忆里总是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将手握得更紧。
男人的手掌非常粗糙。她记得很清楚,每次爸爸一摸上她的脸,她就会立刻难受的跑开。
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男人的样貌了。春日一般柔和的阳光下,男人偷偷摸摸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躲着人群递给了她。
一阵风刮过,元岁闭了闭眼,视线再度清晰时,却只有一个黄毛小子猴子似的挂在了树上,毫不在意地哗啦啦摇下一树花瓣,大叫着“管理来啦快跑快跑”,然后死死捏着她,拖累了两个人逃跑的进度。
她低着头给公园管理认错,那个小兔崽子却很不配合,嚷嚷着“你骂她就可以”,一溜烟跑了。
她与管理面面相觑,管理语重心长地对教育她要多管管弟弟,她面上答应,心理却在碎碎念叨着。
轮不上我管他。
话是这么说,该骂的时候,她还是骂的很起劲儿的。
如果她能够再笨一些的话,日子倒也可以不咸不淡的过下去。可她偏偏天生把母亲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学了个十成十,心思敏感的出奇。
白天刚刚在课堂上学会个新成语“爱屋及乌”,晚上就懂得放下过去矫情的做派,少哼哼唧唧地追忆逝去的日子,冲着继父违心地笑起来。
调皮捣蛋的弟弟弄坏了她舍不得坐的秋千,她也只能宽容大度的表示没关系,再把自己的零食上交他大半。
她素来是个最省心不过的女儿,因为体谅父母照顾年幼弟弟的辛苦,能独立完成的事情绝不求助于人,弟弟发生了什么意外她却总是冲在最前。
一年又一年,埋下无数谎言的泥沼中,终于滋生出真实的花朵。她终于可以自然而甜蜜地开口叫另外一个人“爸爸”,平静地看待一日三餐总会优先照顾弟弟的口味,冷静地接受三天两头就要替这个总是闯祸的黄毛小子擦屁股的活计……
只是,她的童年生活,实在是太短暂了。她被迫早早的成为大人,一个值得被当做“榜样”的姐姐的符号。
不过,有一个人,她是始终无法瞒过的。
在她努力装作天真无知的样子,与弟弟玩闹,与继父撒娇的时候,总有一个人只淡淡在远处看着。
“你这辈子都只认一个爸爸,我是知道的。”女人的声音带着一股做作的温柔,言辞却锋利如刀,“不过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人情世故,这倒是很好,免了我多花心思来管你。”
“不敢多麻烦您,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也习惯不咸不淡的嘴硬两句。
“我们可是利益共同体,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女人照着镜子化妆,“带娃再嫁的女人不容易啊,你弟弟过得越好,你继父就会对我越好;他既然对我好了,必然也不好意思少你的。”
“……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问题。”元岁直视她的眼睛,“如果有一天,继父也……你会很快再次改嫁么?”
“你别咒我啊。”这话问的狠厉至极,女人却只瘪了瘪嘴,面上没有什么愠色,“这样我能过得舒服一点,你也可以,有什么不好的。”
见元岁只是紧咬着嘴唇不接话,女人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什么感情都是虚的,能够舒舒服服活着才是实实在在的,如果你还想不通这一点,我收回你懂人情世故这句话。”
“……你其实很后悔有我这个女儿,对吧?”
“其实是有一点。”女人回答地爽快,“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改嫁的选择面要广多了……你有时候真的聪明的让人讨厌你知道吗?你外婆每次看见你,都说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一样,原来我小时候这么烦人的吗?”
“真抱歉,其实我也一点都不想像你!”元岁终于忍不住,强忍着泪刺了一句。
“没办法呀,也不是我特别想生你的。”女人没心没肺地将头发编出一个复杂的花样,对着镜子满意的点头。
“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出生在这世界上的!”元岁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推门而出。
那个女人就是这样的,绝对的利己主义,看似温柔可亲,实际却是一个现实到冷血的人。
意外的是,她悉心照顾的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片天真,天真到实在不讨人喜欢。
“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躲这儿悄悄哭呢。”黄毛弟弟捧着一袋虾片,嘴边沾着一片白沫子,小大人似的冲她嚷嚷,“快回家啊,你不回家开不了饭,我还得跟着你饿着。”
“我吃不下!”元岁将脸埋进膝盖里,“你自己回去就行,管我那么多干什么。”
“那怎么行?我要是又把你那份吃了,爸爸又得骂我了。”八岁的陆传旭小朋友下手极重的搬开她的手指,疼得她嘶了一声,却发现手心里被塞了满满一把虾片。
“我不爱吃这。”元岁很嫌弃。
“你塞给我的我也不都爱吃啊,我还不是都乖乖吃掉了。”陆传旭没大没小地狠狠拍了一把她的头。
元岁怔了一下,用力抹了抹眼睛,突然问到:“你觉得,我是真心实意对你好,还是像外面有些乱七八糟的人在你耳边说的,装模作样的对你好?”
“我管你那么多。”陆传旭的语气十成十的模仿了他的亲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爸说了,别人如果实实在在给了你好处,你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得报答。”
“你倒是看的开?”元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正当她以为,这个在她眼皮底下茁壮成长的小屁孩儿终于要露出遗传自某人的少年老成的狐狸尾巴时,小屁孩儿惹上事儿了。
年仅八岁,连天赋的门槛都还没有摸到的小男孩儿,居然在去小哥们儿家玩儿的路上,忽见不平,仗着他爹就站在身后而怒拔雨伞相助,侥幸逃回来被批评几句后,又毅然离家出走,留下家书一封——自称要去在进行一场“真男人的一对一较量”。
结果是,他是重道义的真君子,高年级的混混却是狐朋狗友一堆的真小人,给他逮到角落里,沙包似的拳打脚踢。
将所有适合行凶的地方挨个跑了一遍,急匆匆偷跑出校门的元岁扶着电梯门喘了好久的气。
女人已经给她打了无数个催促的电话,语气中少见的带着充满真情实感的焦急和哽咽。元岁心下鄙夷,忍不住又刺她两句:“求求您也别强人所难,您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难道我不是靠腿跑路的吗?”
“求求你了,一定要找到他呀。”女人哭的极其动情,“我知道自己平日里多有亏欠与你,但是你弟弟是无辜的呀,他是真的把你当做亲姐姐的……你可绝不能见死不救啊!”
元岁听得心烦至极:“你有劲儿哭,不如多发动几个人一起找!瞧你平时给他惯成什么样子!小小年纪就知道逞英雄,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不知天高地厚!”
她狠狠挂了电话,踩着累赘的皮鞋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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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终于进入到了高潮,舞台上的元岁按着格纹半裙飞奔,差点刹不住车的直接跑过,好在最终还是机灵的钻进了那条隐约传来些许悉索动静的小巷。
那个从一生下来就顺风顺水,任性猖狂的小崽子正在几个高大的阴影下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元岁叹着气正要向前迈步,却发现身体突然变得极其沉重,连挪动都有些困难。
她挣扎着又向前一步,感觉小腿上好像绑着一个看不见的沙袋。
“急什么呢?”有人在她背后轻轻吹了口气,“大好的机会,你就算是不忍心落井下石,多看一会儿笑话也好嘛。”
“谁在说话?”元岁僵硬地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我要是你,早看不惯这小子了。”那人的声音沉静而富有异样的诱惑力,“他夺走了你应得的一切。你凭什么事事都要忍让他呢?他哭着闹着要去池塘边抓金鱼,稀里糊涂跌下了水,你拼了一条小命下去捞人,结果着凉感冒,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时,你妈妈在旁边偷偷说什么了,嗯?她说都怪你由着弟弟胡作非为,一点都没有进到做姐姐的责任。可你又怎么敢对你弟弟多批评几句呢?你只要说他一点不好,他就想尽办法要报复你一下。小则天天吵着要吃你最讨厌的香菜,还要硬夹到你碗里,大则直接告到你妈妈那里去,让你有理也是没理,莫名其妙的挨一顿数落,对不对?”
“你闭嘴。”元岁咬着牙说。
“我可一句谎话都没说呀。你珍惜的像是心肝宝贝一样的玩具,他说拿走就拿走,谁也不会说他一句不是。你偷偷夹在书里的以前的照片,他趁着你出门转头就拿走,还塞了一张新的‘家庭’合影恶心你,你哭着找他要,他死活不还给你,还说要闹到爸爸那里去。你的小心思没人体谅,你却要处处哄着他,让着他,凭什么呀。”元岁突然觉得背脊发冷,陌生的声音犹自喋喋不休,“你也是个孩子,还是个命苦的孩子,凭什么天天就要让着他,惯着他?不管家里对你如何放任自流,你对自己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为的是什么?难道是‘成就感’?别骗自己了,你老早就想摆脱这家人了。没了你,他们还能过得更快活一些。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要让这些欺负你的人过得这么快活?”
那个看不见的人似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元岁身旁叹息着说到:“我要是你,不报复就是好的了,还想我冒着危险救他,凭什么呀。”
原地挣扎的元岁渐渐安静下来,阴沉的脸上似乎终于被勾起了一股邪火。
“我也没劝着你火上浇油,你只要装作没看见,先晾着不管就行了。”看不见的陌生人语气里透着股真心的愉快,“他又不会真给打死。说不定这会儿让他多吃吃苦头,他以后也能少给你惹事儿啊。”
凌夙诚瞥了一眼前排正簌簌发抖的黄毛,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不能这样下去。他再次尝试活动身体,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果另一个当事人一直这么眼睁睁看着的话,一旦元岁真的……
“我下定决心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吗,我保证转头就走。”元岁的语气有一种压抑下的平静,只是声音略微发抖。
“好啊。”凌夙诚看见那个煽风点火的女孩儿站在元岁身后眉开眼笑,“别有什么心里负担,你又不欠别人什么,自己活的开心才是真实的幸福啊。”
“你说得对。”元岁果然扭头就走,“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我曾经发过誓,绝对不做我母亲这样的人。”元岁的声音尖锐起来,如同锐器搔刮在凌夙诚的脑子里。
“你——”女孩儿的身体突然变得模糊,下一句话说了什么,凌夙诚已听不太清楚。
大脑诚实的反馈着真实的剧痛,凌夙诚紧皱的眉头却终于松开。他按捺着心中突然涌起的惊涛骇浪,怔怔地看着无数根微微闪光的细线将整个舞台紧紧包络。元岁仿佛从蚕茧中缓缓走下台前,舞台上所有纸片糊成的布景和人物都渐渐化为齑粉,最后,她回头张望了一眼那个专门贴了一束黄毛的纸糊小人,突然笑了笑。
“我救了你的,我不后悔。”元岁的声音响亮。
一片狼藉的舞台上,只有苍白的女孩儿缩成了一团,似乎极为虚弱。
被踢出梦境的刹那,凌夙诚看见女孩儿抬起了头,疼的扭曲的脸上却强扯出笑容。
“演砸了啊……”凌夙诚读着她的唇语,“我等着你。”
女孩儿朝他机械的挥了挥手,化作无数个白色的剪影向着梦中的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