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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谈吧。”
男人毫无形象地蹲在路边,冲着凌夙诚招了招手。
下午授课的老师一如既往的拖了堂。凌夙诚看了一眼时间,他还有半个小时可以用来解决晚饭和奔赴另一个教室。
“我可是放下手上所有工作特地过来的,稍微给点面子行不行,不要那么一脸的不愿意嘛。”男人一如既往地缺少父亲的威严。
凌夙诚轻轻叹了口气,回答到:“边走边说吧。”
“等等,爸爸去给你买个冰激凌。”
“我不吃那些东西。”
“配合一下嘛,我一个中老年人,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去店里买。”
毫无意义的对话。
傍晚特有的暖色阳光穿过屏障似的玻璃,拉长了始终保持着微妙距离的两个影子。男人左右手分别拿着两种口味的甜筒,甚至把公文包扔给了儿子。
“……有什么事情吗?”凌夙诚有点无奈地抱着包。
“没事情就不能来看看你吗?”男人的回答有些恬不知耻。
凌夙诚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好吧好吧,如你所知,我确实是做事情目的性很强的那种人。”男人在冰淇淋球上嘬了一口,“虽然我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但是有些人总是在我耳边念叨嘛。搞得我最近都紧张兮兮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让那些人失望了。”男人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消极抵抗是没有用的,永远不要高估那些人的道德底线。如果不是你爸爸我现在翅膀太硬,看你这幅油盐不进的脸不爽的人早就又开始心思活络了——你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明白吗?”
“这是忠告,还是警告?”凌夙诚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知子莫若父啊。”男人莫名其妙地感叹了一句,然后又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说起来,见到了吗?”
“……什么?”凌夙诚眼神闪烁,语气稍微有些底气不足。
“你不是借着上课之便,几次绕远从你妈妈的办公室门口经过?”
凌夙诚不出声了。
“看样子是没见到了。”男人自信地得出结论,“我猜也是。”
凌夙诚轻轻呼了口气,随即继续保持缄默。
“可以,沉得住气多了。”男人敷衍地表扬了一句,随后又问到,“你讨厌她吗?”
“我有什么立场讨厌她。”陈述口气。
“那就是很喜欢咯。真奇怪啊,明明她根本就不管你。你真是伤了我这个每天都在为你掏心掏肺的爸爸的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凌夙诚猛得站定。
“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并不是不可替代的’。”男人也停住脚步,悠悠地说到,“你最近想当哥哥吗?”
凌夙诚怔住了。
“好了,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男人居然笑容满面地冲他挥了挥手,“好好学习。”
转身之后,他听见凌夙诚隐约含着怒气的声音。
“这对你来说是可以用这种玩笑的口气谈论的事情吗?”
“不然呢?”男人反问,“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很多事情,无论是对是错都还轮不到你我来痛哭流涕,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知道未必正确,却要放任它一直错下去吗?”
“错下去?你觉得这一切是错的?”男人笑眯眯地转身,“如果你的表现能够变得足够好的话,从获益的多数人来看,或许还算是值得吧。要是世界上的所有不幸都可以通过少数人的牺牲来化解,那倒还算是不错。”
“这算是在指责我‘不识大体’吗?”凌夙诚冷冷地发问。
“怎么会。毕竟我以前也问过这种冒着傻气的问题……然后听了一下午的说教。”男人挑了挑眉,“或许人都有这样一个天真的阶段吧,长大了就好了。”
凌夙诚低着头沉默了。男人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觉得稍微有一点点后悔。
这位寡言少语的儿子好不容易愿意主动和他说说话,或许他应该抓住机遇努力培养一下感情,而不是狂泼冷水。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的。”
“啥?”男人罕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凌夙诚缓缓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睛澄澈的如同黑色的水面。
“我永远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少年一字一顿地重复。
有一瞬间被突然击中的错觉,男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随后很快捡回惯常的笑容,问到:“这算是在讽刺我吗?”
“不是。”凌夙诚平静地摇了摇头,眼神中的那股莫名的倔强劲儿与他那位从未谋面的母亲有着百分百的相似,“是对我自己的鞭策。”
挫败感和奇怪的喜悦同时涌上男人的心头。他少见的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凌夙诚看了一会儿,最后有点无奈地摇着头说到:“那就……祝你成功?”
好消息传来的比他预料之中的还要快。仅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凌夙诚在控制重力这一项的天赋上后知后觉地开始突飞猛进,直接导致实验室的几个老熟人最近吃饭的花销都比之前多了不少,估计是开心的胃口大开。
“偏偏选了你妈妈的‘重力’吗?”男人的笑容有些复杂,“这算不算是打了我们所有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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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无神论者。”一如既往镇静的回答。
露晓看着凌夙诚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随后孤零零地拍了几下手掌。
这个人确实非常有趣。天生秀气的眉眼让他注定与“冷厉”这类的形容永远无缘,露晓不由回忆起初次的匆匆一面时他安静地站在树旁的样子。
如果可以过分感性的形容这个人的话,露晓想到的第一个词,是“遥远”。
他与所有普通人之间,似乎都存在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但露晓还不明白这道界限究竟分隔开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由于浑身湿透而粘连的长睫毛之下,凌夙诚眼底浓重的疲惫几乎难以掩饰,但他却依然坐姿挺拔,仿佛一张满弦的弓。
“我几乎有些佩服您了。不过这算是在逃避问题吗?”
“那你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凌夙诚稍微抬起了头,把目光投向了露晓身后小楼的顶楼。
闵舒所在的方向。准确的判断。
“我觉得您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所以忍不住多嘴几句。”
“良知?”凌夙诚的语气平淡得让人挫败。
“您难道觉得,运用如此不光彩的手段换来的‘奇迹’,是合理的吗?”露晓的笑容终于开始发冷,“这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在你们的船上,每度过看似美好的一天,都是踩着无数其他人污浊的血。为了长久的稳固,无辜者的生命被身处高位者打着‘多数人的福祉’之名无情地挥霍——谁给他们的权力去衡量一个新生的婴儿的生命是否有延续的价值呢!”
“然后呢?”凌夙诚微微蹙起了眉。
“然后?”露晓猛地提高了音量,好像正为他的冷漠与超然而不可思议,“请您扪心自问,不要避而不谈。如果那些为您而死的兄弟姐妹的灵魂就在您的面前,您能够坦然地拥抱他们,而不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耻吗?好吧,我承认,我们的做法或许也不见得完全光彩……但是您亲手剥夺的生命,难道会比我更少吗?还是说您能够不知廉耻地说出,‘同样是杀戮,诛杀叛乱者的我可以作为英雄流芳百世,而你们这些手段见不得光的宵小却会遗臭万年’这种高高在上的大话?您听好,我们采取不够正当的手段,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而你们呢?凌先生,‘奇迹之子’,坐在弱者的骸骨堆叠起来的高位上俯视我们的感觉,究竟如何?”
“你可以说的更慢一些。”眼见着这番长篇讽刺几乎让面前的女孩儿声嘶力竭,凌夙诚终于开口,“我确实在认真的听着。”
“……看来是我错了。”露晓接连灌下几口茶水,音色却依旧沙哑了很多,“知道了很多关于您的事之后,我本以为我们之间会有交涉的余地……看来确实是我太天真了。”她的语气近乎咄咄逼人,“是啊,您毕竟……就是坦然地享受着这样的生活长大的呀!”
凌夙诚依旧面无表情,仿佛高高在上的观赏着一个跳梁小丑拙劣的演出——这极大地激发了她的愤怒。
“好吧,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凌夙诚双手都平放在桌上,似乎一点也没有警戒的意思,“你们会花费心思把这番具有煽动力的言论,传达给闵舒……或者是其他不愿意跟你们合作的人么?”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先回答你刚刚一直反反复复询问我的问题吧。”凌夙诚不紧不慢地陈述,“退一万步说,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存在,而且如你所说,他们就在漂浮在我的面前,每时每刻都在审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也可以没有丝毫顾虑地说出这句话。”他刻意一顿,仿佛是一定要让眼前的女孩听得清清楚楚,“我没有做过任何会让我在他们面前感到羞愧的事情。”
露晓瞬间怔住了,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不可置信。
“我确实不能保证每一件事都可以做对,但是每一件事,我至少都竭尽全力去尝试做对。”凌夙诚的声音少见的铿锵有力,“就算被逼迫着‘知错犯错’,我也会在我可以做到的最大范围内及时补偿,而不是在事后装作一副追悔莫及自怨自艾的样子。换句话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可以公正的衡量人的善恶,甚至执行‘天谴’的神明,受惩罚的人也绝对不会是我。我随时可以用你口中‘高高在上’的态度自信地说出这句话。”
“这算是恬不知耻吗?”露晓喘着气瞪着他,声音喑哑难听。
“我身边曾经有一个女孩儿说过,她不是因为自己的希望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也是。”凌夙诚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但是我承担了所有人强加在我身上的责任,做到了我能力之内能够做到的全部。如果我自己有选择的余地,我也甘愿只做你口中‘在天上冷冷看着’的人,而不必每时每刻都用最苛刻的标准约束自己。”
“真是狂妄啊,你——”
“那么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对待每一个与你观念不同的人,都会有这样的耐心,和他讨论你的理念吗?”凌夙诚少见的语速很快,“不,你不会的。你会和我说这些,是因为你没有制服我的把握,只能采取迂回的手段。而面对那些你可以牢牢控制的‘弱者’,你难道不是也把自己的意愿强行作为了他们的选择吗?就像你看着我的所作所为一样,我也反复地思考过你们的行事准则。请问,那些死在你们手下的无辜学生,盘古和颛顼上因为你们的操纵导致的动乱,都是你所谓的‘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而采取的不正当手段’的一部分吗?你也明白这是不正当的,但却没有丝毫的悔意,依旧践踏着别人生命,不断执行着错误的手段……你为什么还能那么自信地指责我?”
“真是厉害的说教啊,究竟是谁说您没什么口才的?”身后的泉林终于忍不住帮腔。
“确实说的我很累。”凌夙诚居然回应了一句,“所以最后一句,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存在的话,在座之中最应该感到忧虑的那个人,绝不是我。”
雷声滚滚。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了露晓几乎称得上狰狞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