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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谁啊?”播流在一旁睨着那二人神色,凑近来悄声捅了捅道平。
道平解释道:“哦,就是阿离哥哥那未婚的妻子,我先前与你提过的。”
播流稍稍正色:“桂叶堂的大掌柜?”
“对,就是她。”
“能找到这里来,这人不简单呐。”播流将眼眯起,下一刻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脸上只剩愕然。
乔羽已大步走了过来,当先一个对播流拱手道:“这不是播流兄?阔别多年,不想今日会在此地遇见。”她满身风尘,却未疾言遽色,不失大掌柜的仪态风范。
播流匆忙回道:“久违!峤岚,怎的是你?我如今该当称呼你尹斋主了。”
道平瞳孔大震:“甚么尹斋主?”
乔羽温声同她道:“小师父,别来无恙。”
道平还待追问,乔羽已越过她去,与江离双手相握。
“阿离,我可找到你啦。”从她语气中流露的关切,任谁都看得出她心思只系在这一人身上。很快,乔羽惊异地发现了江离眼中无神,目光虚置,满腔喜悦急剧化作惶急:“你眼睛,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被飞石伤到了,不碍的。”江离尽量平静道,“修宇,你还好么?有没有遇到麻烦?”
乔羽眼中含泪,心疼道:“你总是这样,却不知只有你没事,我才能好。”
江离将她轻轻揽过,心中却止不住地哀叹:格悟既死,威胁既消,你我重逢,本该是欢喜无限,如今却教我实在为难。我盼你安然,这心意实属不假,可对你的猜疑也是真。我自有话要与你问个清楚,可你来得太不是时候!和零露正面撞见,无论是是非非,只怕都要奔最坏里去了!
他暗自心忧又束手无策,身边每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令他后背发紧。乔羽衣袍上腥气浓烈,想是适才经过尸堆时沾染上的,更加重了这不详的气息。
只听道平在那边道:“大鲤鱼,乔姐姐当真就是六翮斋的尹斋主?”
“是啊,你不是都听见了?”
“可她从来没说过!”
“兴许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对我便罢了,那哥呢,他可也没对哥说过!”
“你怎晓得没有?”
“我,诶唷,我懒待和你说!小师叔!”
江离心中猛地一抽,他觉出乔羽的注意立即被引了过去。
“小师叔,小,诶,你怎么啦,脸色恁的吓人!我来问你,你是六翮斋出来的,先前可识得这尹斋主啊?”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立即结了冰。道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察觉那寒意来自身后,猛然回身,锋利的寒光在视野中一现而没,从后浮出的是乔羽阴沉美丽的面孔。
所有只在极短暂的一瞬。道平分明瞧见乔羽一挑秀眉,而后气质乍变,就如一株兰草即刻化成了冰棱。虽则她始终面无表情,却令人无由彻骨严寒。这变化一转即逝,她仍是道平惯见的样子,若硬要说不同,便是她一向温煦的神情中,此刻少见地多了漠然。
“是你啊,”乔羽开口道,口吻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零露道:“过去这么多年,你终于肯见我一见了。”
江离扭过头,用盲眼去看零露,动作有些僵硬。道平因方才所见,两眼始终未离开乔羽,这时便见她神情又是一变。虽同是眨眼间的事,这一回那陌生的气息似在乔羽脸上停得久了一些。
“这尹斋主好生吓人,还是原来的乔姐姐好。”她暗暗道,“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么?同一个人,真竟可以有两幅完全不同的面孔!”
“你不是早已投身龙华寺,去为那魔头效力了么?”乔羽道。
“他死了。”零露只答了三个字。
乔羽没再说话,而是把目光移到了江离身上。她默默地盯着那背影看了许久,好像轻易便看穿了他此刻所有的心事。她的容颜暗淡了几分,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似是笑的声音,难辩是恼怒,轻蔑,还是自嘲。
“他死了,但这事可还没完呢。”零露道。
“怎么个没完?”乔羽抿抿朱唇,莫测的笑意遽然深了几重。
“我还没听你亲口承认。”零露像被她的反应一下子激怒,眼看要扑上前去。
道平见势不妙,一个箭步过去扭住了她,江离则退一步挡在了乔羽身前。
“小师叔,你这是做甚么?”道平问道。
“出卖天宝宫的是不是你?”零露死死盯着乔羽,本就失色的嘴唇已成惨白,人如一座爆发的火山,显已怒不可遏。也是道平习武多年,才能牢牢将她制住。听见零露的话,她惊得手上一松,险些被挣脱开。
乔羽看着零露,终于笑出了声,与此同时,另一幅神情也长久地留在了她的脸上。
“修宇……”江离听着这笑声,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
乔羽淡淡答道:“那姓谭的老匹夫自视甚高,无奈资性却恁愚钝,怎堪当那住持之位?”
“谭住持清德高行,你才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零露咬牙道。
“你受他好处,自然替他说话。当年老匹夫尚气逞凶,来我三公山撒野,不是为你?一把年纪,恁的不知进退。他的结局,都是他自招的。”
“乔姐姐,谭住持是我师父的师父,德行定是极高的,你可不是甚么误会?”道平失望道。
“误会?”零露挣着肩膀,对乔羽道:“你道世人都如你一般凉薄?你要对付我,为甚么要牵连无辜之人?!”
“谁教他要护你?所以我道他不自量力!哦,你还不知道罢?那老匹夫本可以活,只要他交代出你的去向,是他不知好歹,自己将喉咙撞到我刀身上来,这死法,啧,实是有失体面。”
零露身子巨震:“你说甚么?!”
“我说,那老匹夫是死在了我的刀下。”
江离阵阵心悸,非因乔羽所说之内容,而在她暗藏的用意。据他所知,乔羽那时不在天宝宫,更无论亲手杀死谭住持。她在说谎!这是个只需稍加分辨便能识破的谎言,而识不破的只有零露。乔羽自然是明白的,零露正在心绪激荡之际,心中嘈杂,无法如常理智判断。她的这幅残酷图景单只为零露而作,只为激怒她,动摇她,敲打她的神经,迫她一步步倒退,直至坠入深渊!
念及此处,江离忍不住喊道:“别信,她说的不是真的!”
可零露已然听不进去。谁也阻不住她往那不归路上踏去。“在临清送信告发我与师兄的,是不是你?”她又问。
“为摸清老九是何人,还有你与他暗中通络的手段,我着实费了一番苦功。”乔羽勾起嘴角,目光落在江离身后,眼神没有温度,“甚至不惜离开刚刚与我缔结婚约的夫君。”
零露闻言,目中烈火陡然更炽。
江离恍然记得,在他与乔羽约定终身之后数日,乔羽便离了临清,直到盂兰盆会前夕方归。原来她是为调查零露而去,早在那时,她便已将局势握于掌中了。
“你那是甚么眼神?嫉妒?”乔羽眯起一双妙目,看零露的目光却好似看腐秽蛆虫,“不人不鬼的东西,竟也敢存有这等痴心妄想?在临清,你几次三番夜入我夫君家宅,厚颜纠缠于他,我受你这等羞辱,岂还容你好死?你日后所受,须也怪不得我。当初的好死你不要,如今再没这便宜事了,等着你的,只有生不如死。”
道平听得心战目眩,难以置信这刻薄残忍的一席话竟是从往日慷慨和善的乔姐姐口里说出来的,可看零露的反应,又不由得她不信。
“龙王庙那夜的,也是你?”零露双眼血红。
乔羽冷笑道:“说起那夜,才是精彩。你和张无绍进庙后就没了动静,那魍魉又蠢得可以,我这才在岸边点起火光。我本意是催促你双方速速交战,谁知你,呵,谁知你竟就把他杀了!”她说着,竟嗤笑出声,好像在叙说一件极滑稽之事,“你不杀他,格悟至多是怀疑你,不承想你倒狠绝,居然亲手杀死亲师兄,割他头颅,只为给自己开脱。可怜那张无绍事事为你牺牲,你却做出这等牲畜不如之事,我若是你,当惭恨得立时死了才好,怎还不知耻地活到今日?”
零露垂头而立,单薄的身子胸口上下起伏。想是心魔难禁,发声开始显得困难:“我大师兄……”
“你说聂无踪呀?哎……”乔羽将头一摇,蹙起秀眉叹道,“可惜!”
“……可惜甚么?”
“可惜没能让你亲眼看着他死呀!”乔羽笑了出来,“晚了一步,让那老东西自行了断了。”
播流听到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劝道:“峤岚,你三公山与那天宝宫相熟一场,甚么解不开的仇怨,值当你这么决绝?”乔羽仍对他礼貌一笑,言语已不甚客气:“范大楼主,这个是我家务,外人还是别管的好。”只把播流说得一怔,吐出一个“你”字便没了下文,神情困惑不已。他手托起下巴,悄悄退开了几步,心中不知在想甚么。
零露血冲双目,倒过几口气,才又艰难开口道:“你想我死,何不在我幼小时便动手?”
“这种事何必用我的手?”乔羽先是面露鄙夷,然后转而叹道,“不过你这条命还真不易取!蚀籁之人不耐心绪波动,遭受极端境遇则心智崩催。谁料想天宝宫,张无绍,聂无踪,三番打击,三番都没能致你疯魔崩溃。我一度以为是我哪里搞错,可你屡屡行为癫狂,却又是明证。我又想会不会是你久在龙华寺,已练就得薄情冷血麻木不仁,故虽受其害仍能挺过。可今日一见你,我就知情非如此。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说到此处,她眼光不经意地从江离身上一扫而过,“即是我尚未触到,你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