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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她滚下山坡,怀里的二锅头碎了满怀,她闻到浓重的酒精味道,只觉得腿部一阵剧痛,然后听到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袁歆!袁歆!”
然后她听到树枝压断的声音在耳边不断,抬头看到那人连滚带爬地找她。
她说:“我在这呢!你别嚷嚷了!我爸说了,晚上别大声嚷嚷!孤魂野鬼会被你唤来的!”
卞小尘满脸惊慌地循着声音过来:“你不是说没有鬼吗?”
她一时语塞:“没有是没有啊,但万一呢!你别瞎嚷嚷了!”
卞小尘过来扶她,她起不来,小腿上疼得厉害,她满头是汗地一把推开他,脚上是撕心裂肺的疼,手上也是,滚下来的时候,酒罐子的碎片扎进了手心。
袁歆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雪忽然下得大了起来,卞小尘站起来要走:“我去叫叔叔来。”
可是袁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边哭边嘶哑着嗓子道:“我害怕……”
田野里静悄悄的,世界黑黝黝的,一轮瘦月挂在枝头,雨雪大片地刷刷落下,身上是钻心的疼。
卞小尘似乎犹豫了一下,背朝着她道:“你抓住我脖子,我背你回去。不然我们会冻死的!”
然后他回过头来,异常坚定地说:“袁歆,不要怕,我力气,其实很大很大的……你快上来!”
那条来时还算顺畅的路,她不记得卞小尘背着她走了多久。
她只记得漫天的霜雪片片落下,身前的小小少年步履蹒跚,但却一步都没有停下。
她还记得卞小尘身上的味道,是青草和雪的味道。
而不是此时,她在江一凛的帽子和口罩里,闻到的龙舌兰,和不知名的男士香水。
那是个腼腆又胆小的孩子,是个因为她落难而大哭的孩子,也是个说“我不会骗你”的孩子。
他叫卞小尘。
他不是那个光鲜亮丽,一脸傲慢的大明星。
那年,袁歆命大,除了身上被酒瓶子的划伤,左脚脚踝处脱臼了。卞小尘把她背回了家,柳叔伸手给她掰了回去。
袁歆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嚎叫,抬头看到袁敬意的脸,听到父亲一句:“那明天她还能上台吗?”
柳叔骂了一句:“老袁这你闺女都成这样了你担心明天的戏?”
“那明天少个角儿这戏怎么演?”在袁敬意心里,戏,才是最重要的,袁歆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待遇。
柳叔有些恼他,坐到一边一言不发,一直演老生的刘爷却也接了句:“是啊,这出戏,小青衣可少不了。可你瞧着这娃娃刚崴了脚,这让她下地,怕是会留下毛病。”
明天可以不用上台了。她瞧着袁敬意那发急的红脸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一股爽意。
摔得值!以后多摔摔!
这么一想,疼都不算事儿了,她愉快地吃着奶糖,伸手递给了卞小尘一块。
卞小尘抬头,朝着她笑了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这一声登时让几个大人同时将目光锁定在卞小尘脸上,他有些怵地低了低头,刚剥开的糖纸又给盖上了,怯生生地抬头。
袁敬意见他满脸蒙尘,从旁边水缸里捧了水就给他擦脸。
卞小尘不敢躲,任由他擦。
擦去脏兮兮的尘土和泥渍,卞小尘的皮肤比雪还白,眉眼清秀小鼻小口的,此时正怯生生地看着这满院的大老爷们,袁敬意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他身量也跟歆儿差不多,脸蛋比歆儿还俊俏呢!”
卞小尘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老钟,老钟有些犹豫道:“不是,敬爷,小尘他虽跟着我跑戏,但你让他唱,他又没学过?”
“不打紧。”袁敬意这时看着卞小尘的脸仿佛一样至尊的宝贝,“我连夜改改词,尽量少。但……”
他蹲下去,抬头看了卞小尘一眼,又看向两个腮帮子鼓鼓舔着糖的袁歆:“丫头,吃完糖,教教小尘那句……”
“哪句?”
那天晚上,窗外下着鹅毛大雪,屋里的小丫头盯着卞小尘那张漂亮得有点不像男生的脸,学着大人拿腔作势:“卞小尘,虽然今天你救了我。但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师父,也是你的前辈,你要对我很尊重,不然我可以家法伺候,你懂吗?”
然后她又压低声音,眨巴一下眼睛,轻轻道:“你要是过关了,才有糖吃。不然就要挨板子哦!”
男孩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认了个师父了,但他还是瞪大眼睛恭恭敬敬地点了个头。然后只见坐在炕上的女孩儿起范儿,那眉眼像是突然变了个样,“哒哒哒”三声,从袁歆嗓子眼冒出来声。
他痴迷地望着她,仿佛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戏台子,仿佛有不知名的雾气绕着她稚嫩的手指,咿咿呀呀:“老祖宗不知今日风光,旧事里闭巫山。小儿郎不知天高地厚,当日里锁清秋!”
那是上个世纪末的秋末冬初,袁歆,第一次教江一凛唱戏。
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子,将这一段往事,锁在了记忆之中。
当年,她可是他的老师,如今,他一脸陌生而残酷地,“教育”和“批评”她。
人生,真是有趣。
此时夜凉如水,唐秋下意识将手指轻轻触到眉心,那里曾经一大片的红色胎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她翻了个身,继续昏昏欲睡。
“一凛!一凛……”盛威已经将车开到了江一凛现在住的公寓楼下,这时叫醒了旁边的江一凛。
他像大梦初醒一般猛地弹起来,抬头看了一眼盛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然后解开安全带,顺势看了一眼身后的唐秋。
“后面这个怎么办?”盛威问道。
“你自己想办法。把人送回去。”江一凛打开车门,回头又道,“你跟李潮东讲一句,他搞什么我不管,别卖人卖到我头上来!”
“喂?李制片……对对对,这是我号码。那个……你那个女选手,就那什么4号,对对对,她家住哪来着?喝多了!对对对!喝多了!那个,一凛让你以后注意点影响……好好好,狮子洞,几号来着……好好好……”
盛威回头看了一眼后座的唐秋。
妆也花了,但还是看得出漂亮,但也算不上十分漂亮。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影视圈,美女几乎是一捞一大把,现代人变漂亮的手段太多了。这个女演员,显然算不上出挑的,五官算不上精致,但组合起来,有股劲儿,一种盛威也说不上来的劲儿。
长得,只能算一般吧。该不会是江一凛动心的那种。江一凛身边多少美女啊……不过盛威转念一想,也难讲啊,一凛那家伙眼光独特,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姑娘,怎么形容起来都不可能好看啊。由此又多看了唐秋一眼,再次打消了念头,不对,按江一凛的独特眼光来说,她又好像漂亮了些。
盛威笑了笑,天知道她用什么办法让他操了这么个心,但得知她居然是一众选手里唯一一个住在东岸——甚至被他们戏称为贫民窟的狮子洞,心里不免想着这可真是个灰姑娘的故事。
可惜,王子眼里心心念念的人,可只有那个十年前的小女孩,即使她在十年前那一别之后就销声匿迹了——盛威并没有幸见她真容,只是在江一凛仅有的一张小学六年级毕业照里,看到的,是一个眼神有些骄傲的黄毛小丫头,两眉中央是一道红色胎记。
如今,他也是凭借这胎记,替江一凛大海捞针地寻找这个孩子,当然,也得瞒过老爷子。
江一凛是极有执念的,他说这是他以前相依为命的好朋友。相依为命……这个词,像盛威这样生长在正常家庭并没有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是不太能真正理解的,甚至在江一凛告诉他,他所有的身份履历都是假的,从前他被人贩子拐卖,甚至做过流浪的乞儿时,盛威几乎是不敢相信的。而在那之后,在得知,那个女孩是十年前那场纵火案死者的女儿时,他也没有劝过江一凛算了,别去趟这浑水。倒不是他有多好心,只是他太了解江一凛的性格。
表面上看起来一路顺遂的他,内心里却是支离破碎的,因为之前患过抑郁症,现在是好些了,但仍旧是常靠着安眠药度日。其实真假身份在盛威心里并不重要,他不理解江一凛为何要看得那么重。
找照片上的小女孩实在不容易,有过几个同名,但都不是。后来转换了念头,觉得可能早已改名换姓,这样找起来更加没有效率,却还是没有停止过搜寻。
可真的还找得到吗?
十年间,黄毛小子黄毛丫头会长大成人,他又如何去相信那江一凛所说的冥冥之中注定的直觉?
不过从客观角度上来讲,他反倒希望他晚一点找到那个孩子。江一凛如今就像一棵摇钱树,而真人秀是现在最带流量的节目了,如果做得好,更上一层楼,做不好……粉转路也太正常了。可比起如果真的是她,又生出什么幺蛾子的话,他却想想更怵。毕竟……是个纵火案嫌疑人的女儿啊。可他却也不希望太迟,虽然他明面上是他的经纪人,却也是真心把江一凛当做朋友的。
盛威叹了口气,打开了雨刮器,晏城开始下一场瓢泼的秋雨。
他不会想到,这个他和江一凛都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此时,正躺在他的后座。
为了跟那不堪的回忆撇清干系,她改头换面,改名换姓,为一个叫唐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