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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法子捉住衍姬?”
“──有。”
那祝恤纬眉眼纯稚,却有一股子与年龄不符、楚岸颇为欣赏的笃定感。
谈吐亦是简洁,不曾有拖泥带水之感。
楚岸不由得心内感叹,自己在这个年纪,成日只寻摸着如何消遣大好春光、夏日、秋白马。
比如如何拉着邵郁上树掏鸟,下湖摸鱼,或是背上两桶羽箭,趁太傅哪会子眼皮子松懈了,便溜去皇家圈起来的山林打几只野味,晚上便需要费些脑筋,甩开麻烦又黏人伺候他的那些宫人,带着邵郁隐在某处,架起炭火,随意洒些盐巴辣椒拿火烤射来的战利品。野味烤香将巡夜的禁卫招来,楚岸再飞快拉着邵郁跑得鸡飞狗跳,眼明手快三两下便攀爬到距离最近最高的树顶,二人悠哉依在粗枝桠头,嘴里撕扯着炭香四溢的野味,相视一笑听着下头一堆宫人侍卫跪了满地哭求自己下来。
那段日子,忆起来简直人间仙境。
眼前名叫祝恤纬的少年,眉间没有那股子只知纨绔的浮躁,想来家教甚严。楚岸头一个便想到老太傅每次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的竹板。
对了!还有,如此胡闹过后,第二日,他和邵郁撑着酸疼不已罚跪罚到麻木的膝盖,便一起在海量的罚抄规训中苦中作乐,将抄好的典籍折成小物件,趁着太傅不注意丢来丢去以藉为乐。
那可是真是浪的几日是几日的风光明媚。
祝恤纬抬拳触唇,轻轻咳嗽一声。
王爷怎的还不讲话?
楚岸这才意识到邵郁前脚才出发,没一盏茶的功夫他又在脑子里过了一回两人少时相处点滴。
虽说是祝恤纬表象太乖太巧给勾起来,不禁回忆对比一番,楚岸端起那茶小口啜了一下,掩饰自己走神了,心内不禁叹道──这是有多舍不得?既不舍得,那如何又口口声声催邵郁走?
湘安王注意力总算回来,嘴角轻轻一提:“你但说无妨。不用有什么顾虑。”
邵郁还猜太傅派来的许是惯会纸上谈兵,引经据典只会诘屈骜牙一气狂砍酸文唾沫横飞,酸得人脑仁疼。
未曾料到头一番质询便叫楚岸亮起眼睛。
楚岸倒有几分兴趣,挺好奇会是个什么法子能捉来人。
“只是话说头里,我的法子王爷若能同意,请王爷莫要怪罪恤纬。这法子虽最为有效,着实有些过分。”
祝恤纬一笑露出一口皓齿,先来讨个巧。
楚岸没懂:“为何这么讲?会有危险?有多危险?”
“没有没有,没有危险。但是──”
祝恤纬脸色微有松动,再不是故作老成,摸摸鼻子:“需要王爷的手下假扮乞丐。那衍姬出身不高,听闻却对乞丐深恶痛绝。想来该是入凤觞阁前,境况颇为潦倒,许是宿过桥底,许是睡过破庙,又许是被同样凄惨的乞丐嘲笑、甚至欺负过。”
“这招式着实有些缺德。”楚岸憋着笑。
这小小少年看着纯稚烂漫,倒是个脑袋灵光、手段成熟老辣的。
“──并不是去做多伤天害理的事。”
祝恤纬及时强调:“而是让扮成乞丐的兵士趁乱中拔掉她头上的凤翎羽毛。”
“那有何用?”楚岸轻轻撂下茶盏:“难不成因这凤翎羽毛她才会轻功?没有她便飞不起来?并不曾听说过有这种邪门的功夫。”
“倒没有这么邪乎。”祝恤纬缓缓解释,“只是那衍姬向来对这凤翎视之如命,乍然被摘必然震怒,摘掉之人若是乞丐,定会更怒。”
“震怒就易乱了方寸,此时由另一人趁机脱掉她的鞋靴,再用网罩之。若没有稷无霜来解救,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此时便可由乞丐放声大笑。那衍姬怕是脚底安了机关,也难如跳蚤一般跳起来。记住,一定要大笑,笑意越嘲讽越有效。”
“明白了。”楚岸了然淡笑,用手轻敲桌面,被祝恤纬勾起谈话兴趣:“关窍在衍姬脚上。她有脚疾。被人摘掉凤翎,再除去鞋袜,恼恨参半,露出破绽,轻功还不待使,我们的人便可趁虚捉人。”
祝恤纬先是一愣。随后浅笑如莲花盛开:“王爷圣明。就是这么回事。以己之长,捉彼之短,叫衍姬那声轻功使不出来,那便是任我们想怎么抓便怎么抓。”
这王爷倒不像外面传闻那样只知闯祸掏鸟窝草包一个,倒是让祝恤纬刮目相看。
太傅先前派他过来,只留了一句话:“用心辅佐。”
他还只当闭眼胡乱出出主意就好。
现下才惊觉大错特错。
此王头脑极为灵活,不消说乱出主意,哪怕是半分敷衍散漫,都能叫这个湘安王察觉。
察觉了便有些事情不好办了,其他人许是能糊弄过去,这个湘安王,着实是糊弄不了的。
祝愿恤为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此番也是无奈,虽有些非君子所为,却比其他下作手段捉人要好过许多。”祝恤纬补充:“至于人到手之后如何问询,却还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那是自然。”楚岸将余茶倒进茶盘里,“凤觞阁一等一的高手,若是仅用些刑罚催供就会毫无风骨巴巴招供,如此草包只怕稷无霜早早就赶出门了。那个倒是可以等人劫来再伤脑筋也不迟。等下我便吩咐左挚去挑人来假扮乞丐,个中细节还请阁下去吩咐一二。。”
“王爷只称呼我恤纬便好。称呼阁下真是抹杀我。”
祝恤纬颇有些受宠若惊,至此自是一丝傲慢也无,态度恭谨有加。
坊间不是传这王爷桀骜不驯游戏宫廷目中无人?传言,俱是传言而已。
“果真是年少有为。”楚岸亲自给人斟茶,示意祝恤纬落座。
祝恤纬更是有些不敢当:“恤纬站着就好。”
“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楚岸扶着人肩膀给按到座位上,直截了当:“太傅既是派你来,就是来为我解疑答惑助我脱困的。你我一见如故,非常合得来。搞那套官场虚礼就没甚必要了,我便不绕圈子了。要直接了当问,听一听你有何想法。现下我腹背受敌,你可有法子助我解困?”
祝恤纬又是一愣,人还端着茶,画面看起来就有些呆。
二人皆为亭亭君子,唇红齿白,倒是养眼。
祝恤纬端着茶,心下叹道,这位湘安王倒是说话直。还当他会绕些弯子才会拐到这里。
“王爷想来早已有安排。”祝恤纬把茶放下,端在手里:“恤纬不好班门弄斧。”
“你消息倒是灵通。看来太傅没少提点你。”楚岸微微一笑落座:“没错,我是调了宣壹,萧一岚两个武将,也安排了一些人易容掩护左右。若与暗处一直与我作对的人两相对峙起来,倒也没什么怕的。这些我都不惧。惟有一个──”
“他们要诬告我谋反,想以此踩我到泥底。”
邵郁临行前,亲手交给楚岸一方不及手掌大小金线黄袍残角。
楚岸从袖中拿出来那物:“──看到这个了?他们要用此物来污蔑我,还好这黄袍被我弟弟拦了下来,火速烧掉。”
祝恤纬接过来,疑惑重复:“王爷弟弟?”
康平王?
还是永王?
楚岸轻咳两声:“不是你想的那两个皇子。回头你会看见。到时候我为你引见。我们三个志趣相投,相熟了倒可以同去淌湖摸鱼。”
这次换祝恤纬面色两分尴尬:“咳咳,那个,王爷说笑了,其实我不是很想下水入湖,有失......君子体统。”
湘安王凭恁瞧出自己曾淌水摸鱼过?明明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祝恤纬有些恍惚,甚至半刻怀疑人生,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了?
没有啊。真的没有!
不过,这不是重点。
此时祝恤纬才晓得,方才衍姬一事只是湘安王在试探他,这方棘手黄袍加身的诬告后续如何翻盘,才是湘安王要考他的重头戏。
迎客来几百米外另一家客栈。
“来人,来人!来人!来人!”冯惩之指挥黑压压的士兵将客栈团团围住,嘴里大喝着:“有人举报落月镇的客栈中宿着乱臣反贼,进去搜!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一时火把将夜空映成白昼,士兵推推搡搡,住客皆被吵醒,有些还在揉着眼睛,外衣来不及穿便被揪着带出屋子,从上之下,从里之外,自是一片惊嚎。
掌柜大惊,不迭劝阻:“军爷,军爷,怕不是什么地方有误会?我这小店做的本分买卖,可不是窝藏反贼据点。军爷明察,军爷明察啊!”
“凭你一张嘴如何取信?有话到县衙去讲。闭嘴!再啰嗦连你一起下狱!”
一片惊嚎吵闹中抄了这家,就马上转至下一家客栈,竟无一家客栈幸免。
煌煌刀戟衬着惨败月晕,大街上瑟瑟发抖脑袋密麻的宿客为背景,当真有几分肃杀城嚣。
“当真?”左挚听完探子来报大惊。
探子点头,“当真,眼看就要搜到我们这迎客来客栈,也就片刻功夫。请速告王爷。”
“下去,再探。”左挚挥了挥手,探子退下。
敲门,得入,左挚附在楚岸耳边汇报。
“终于忍不住了。”楚岸冷笑:“不用慌。你即刻吩咐下去,按原计执行。”
左挚低头握拳:“是,王爷。”
祝恤纬假装无意低头,掩饰自己没有听到什么,,才要将茶沿送至唇边,被楚岸伸手拦了一下。
“这茶凉了。别喝,伤胃。”
湘安王又叫人换了先前留的贡茶沏上,亲手递给祝恤纬第二盏茶。
“多谢王爷。”很是礼貌。
“此战结束。”楚岸捻了捻手指,“我们一起逗蛐蛐下棋。”
祝恤纬脸色一僵,半口茶噎在口腔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耳畔脖颈一起酥红。
楚岸实在忍不住,笑声肆意不止,仿佛方才探子来报的不是官府正在遍搜谋反逆天蟊贼的惊讯,倒像是哪个画舫里名角方唱了一嗓子余音绕梁的妙音。
笑够了,楚岸才去拍少年肩膀,“怪我。眼毒了些,嘴又快了些。你食指与拇指的薄茧,我看起来像是逗蛐蛐的杆子磨的,又猜凡是文人雅士,必不离围棋与香茶。不曾想,全被我猜中。我都静置这些营生好几年了,听学时苦于头疼背太傅留的诗句百篇千篇,这下终于找到知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祝恤纬更囧。
半晌。
祝恤纬小声解释:“在下也静置好些年了。若再拿起来,被太傅知道了,怕又再被追着打手板。”
想起来便很凄惨。
童年阴影。
恨不能捂脸。
哈哈哈哈哈哈。
楚岸眼泪都要笑出来:“敢情太傅对我倒是手下留情了。我将整个鸟窝都端下来,他也只罚跪而已。我倒是想尝尝打手板的滋味,多少可以躲过膝盖酸麻僵痛,跪一次要躺尸半晌,又浪费了一个大好晴天不能出去混玩。”
祝恤纬:“......”
听起来便十分欠揍。这还是一个端庄持重的王爷么?
原就只顾着玩。
楚岸:“行了,点到为止,不逗你了。说正事。能否锦上添花,此仗可就靠你了。探子来报,落月镇的县令已经逐家客栈搜人,声称谋反逆贼隐匿于客栈之中,要逐个盘查。他们可是开始行动了。”
“小棉絮,本王看好你。别紧张,想好怎么干了,便可以跟我说说。”
只接触了这一盏茶的功夫,祝恤纬已对湘安王有了三分敬意,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倒是不输于这一身皇子袍服皇家威严。但更惊奇的是,当即被这一口亲近叫法哽在喉咙里。
──小,小棉絮?指谁?指他?
“不能叫你小恤子,小纬子更不好听。”楚岸像是看透后生心事,好心笑着解释:“小棉絮我觉得倒好,从太傅那里论起来,你是我师弟。长幼有序,我给你起个昵称小名,不算过分。”
祝小棉絮心情相当复杂。
王爷还是架子端起来得较好。
想来那些蛐蛐罐子好不容易落了这些年灰。再拾起来难不成还叫胡子眉毛一把的太傅,扶着老腰处处追着打?
想起来就要死要死。
“给你换盏茶。”楚岸将新茶换了祝恤纬手里那杯凉茶,重新递过去:“看你锁眉这半晌,可想好怎么说了?”
祝恤纬自进屋来第三次怔住。
想好怎么说了,却不是可想出什么办法,几字之差,当真衬托出楚岸眼睛之毒。
湘安王居然看出自己早有计策。
“在本王面前直说无妨。”楚岸宽慰道:“莫要有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咚”一下放在桌案上,祝恤纬这盏茶不喝了,又拿过来两个茶盏,桌子上摆成三足鼎立之势。
楚岸瞧着桌面三座大山,微微皱眉,不用祝恤纬提醒,似早明白一二。
“王爷此番凉锟城之行,途中本不必经过落月镇,规划的路线中却将落月镇放置其中。其一便是因为周边区县闹了匪患,为安全计,只能微绕些远。这理由浅显,无论看在谁眼中,都挑不出什么可疑来。百官也不会起疑。”
湘安王上身微微靠后些,“继续讲。”
祝恤纬道:“其二,便是这落月镇看似贫瘠孤镇一个,实际并非贫瘠。相反,富庶得很。”
祝恤纬端起冒着香气那杯子:“落月镇,南有无涯城,北有关秣镇。往西不出百里便是漠西。落月镇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却是弹丸重要之地,车马稠密,尤其商铺居多。往客中南来的北往的,东去的西就的,稍带脚便会去逛一逛商铺,买些东西回去。具体买的什么,谁知道?明面上全是胭脂水粉,只是大男人,哪里来用如此多的胭脂水粉?王爷若是追着去看,许能发现,这些人,全是偷偷奔着刀器店去的。”
楚岸一双英俊眉眼反蹙更紧:“你暗指兵器制造?王城有专门的兵工作坊,这落月镇所属的青刍城,便是除却王城之外,最大兵器制造所在。漠北,漠西均有蛮夷假扮成寻常往客,偷偷用些置换过的银子,使些手段来交换这里新出的兵器。”
“父皇之前叫皇子们去案前献策,还提到过落月镇的贪腐案。只是凡涉贪腐,大都是一级一级吃下去的,凭一人之力如何能掩盖住账目往来。往来之间,又有如千年古树盘根轧结,要拔出萝卜,通常会带出泥。你是在说,落月镇,便是这萝卜?”
祝恤纬面上讶色更甚,唇角无意识动了两分,眉心微松。
这湘安王,便是见面以来第四番出乎自己意料了。自己明明暗指湘安王绕路落月镇恐有顺带调查贪墨案的可能,并未明讲,王爷便自己招了今上果然在头疼落月镇贪墨案,且自己只是用茶盏摆出一个三足鼎立之势,稍加辞色只提了个头,湘安王便知自己所指什么。
“没错。”祝恤纬道,“王爷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小小县令,都敢明目张胆挑起由头依家客栈搜什么逆贼,此事归他管么?不归。那他为什么要管?八成是上头有人授意,他坐不住了。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如何能蚍蜉撼树,去拦一个亲王?此番搜什么劳什子逆贼,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楚岸接话:“打一个好算盘,寻个好借口,先礼后兵,先将本王按住,甚至可能不等到天亮,便想办法将本王移交出去,把他自己撇个干净?”
祝恤纬:“没错。虽无具体实证,能证明冯惩之上头有康平王在为他撑腰,但是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且康平王如今不前不后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落月镇,本也是极为引人怀疑了。”
“为今计,王爷该即刻派人盯着康平王,顺带想办法狠狠托住康平王,最好能在将冯惩之解决了之后,再放康平王自由。”
“已派人去做了。”楚岸点头:“然后?”
“......”祝恤纬表情有些被噎,现下确认,这王爷当真不是草包:“保证康平王今晚不许出现,就万事好办。冯惩之没有可以依附甚至求救的靠山,王爷便就成功了一半。”
“──王爷,人家等你好久了!”
康平王别庄里,五宝轻轻躺于屋顶,无声打了第五个哈欠。
屋内淫/词/浪/语,不绝于耳。
这差事当真不如嘴里吃沙迎风骑马跟将军赶回营地,无聊至极,还没有瓜子板栗可吃。五宝嘴里叼着草叶晃着腿,现下早没了应承邵郁时那般积极,十分不满。
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声音传来,从远极近,耳力极好的五宝睁开眼。
树下一群黑衣人行步匆匆直奔大门而去,皆黑衣覆面。为首的人,腰间明晃晃鸡血红坠饰叫五宝丢了嘴角草叶,骤然直起身。
不好!
这康平王玩金蝉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