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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薄玉漠讲来讲去涕泪俱下,似那字里行间全是永王慕僚大清洗时期的委屈。
鼻头哭红了,嗓子讲哑了,楚珵每听一句眉头蹙得更紧。
先前得知父亲永王被鸩杀,楚珵满腔均是将那鸩杀之人五马分尸的圣断。
无关是谁,无论最后查到是谁,都免不了五马分尸的极刑。
如今......如今,竟叫他从薄玉漠的嘴里听到永王曾上天入地谋逆还私造了兵器?
皇爷爷,皇爷爷没有给父亲削爵,只是关了起来......这处罚即使在楚珵这个永王之子看来,也是轻得不能再轻了。
“你为何隐去了最首要的东西不讲?”楚珵问:“朕的父皇,是如何骤然薨逝的?”
薄玉漠:“永王他......”
“别与朕兜圈子讲是身体骤然染恶疾无可医治。”楚珵眯着眼睛:“侍御史,朕都查到了,叫你讲只是给你一个机会活命。想清楚。”
薄玉漠抬眸,视线在空中与楚珵相交一处,黯然垂眼。
薄玉漠自是清楚少帝自数年前,手里拢了些重臣宗亲和势力,就开始查询十年前的事了。
喉咙都干哑了,方才长篇之所以未曾不敢虚言,就是薄玉漠他拿不准少帝到底清楚几何。
他是知道一点儿,是一知半解,还是全盘事无巨细早已查清?
就是因为不晓得少帝到底掌握几何幕后消息,薄玉漠才不敢有一言为虚。
前言设计永王的,并不层抹黑两王,邵郁所担心的薄玉漠暗指湘安王鸩杀永王的说辞,此刻并没有传进少帝耳内。
薄玉漠咬牙:“永王是被人鸩杀的。”
“谁?”楚珵身子前顷,呼吸有些失衡,鼻音微重,一只手狠狠攥着龙案。
“是谁?谁鸩杀了永王?之后又是如何脱身避过皇爷爷的封城之杀?皇爷爷为何又放过了那人的?”
鸩杀皇子,非同小可,先皇如此行事......着实叫人费解。
但就雷利行止给满朝官员大换血,封杀陈案来看,似鸩杀下毒的人....又是皇室中的秘辛。
楚珵百龙之智,早猜到了此种可能。
“详情微臣并不清楚。”薄玉漠道:“臣只知道,先皇召见了康平王长谈了整整一夜,翌日就开始着实搞起了三法司撤换官员,集体易官,犹如改朝换代。”
楚珵后背瘫到龙椅上,龙眼里没有东西,彻底放空了。
恨意,狠意,怅意,这些本该出现在听闻此消息的天子眼中。
楚珵此刻眼内却没有。
“不止。”薄玉漠似是迟疑着斟酌了道:“听闻那楚楚焺小世子的身份有些问题,我去康平王府里,亲眼看着盯着,也是怕小世子在康平王府里吃亏的....”
楚珵撩起眼皮,神态冰冷,“住口。”
楚焺身份为何,楚珵是知道一些的。他并不意外薄玉漠能摸到什么消息。
跟了永王那么久,薄玉漠这个贴身幕僚知道什么都不奇怪。
“是。”薄玉漠一动不敢动。
“你如何进的康平王府?”楚珵问:“永王幕僚清洗时,为何偏就你躲过去了?”
“我要宰了康平王。找了个机会,威胁了他一下就进府了。”
薄玉漠咬着牙:“可惜,忍了几年,装了几年孙子都没找到机会。永王,本该登基拿到那把龙椅的。”
薄玉漠抬头,面色阴沉眼角微红:“如果永王登基了,将皇位再传下来,皇上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皇位了。”
“两王高风亮节将皇位传给皇侄,这流言也不可能传了这许多年。”
薄玉漠眸色煽动,楚珵面无表情。
薄玉漠狠狠皱眉,心里咯噔一声。
这少帝,如何就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隐忍蛰伏,脱胎换骨了?
“潇九儿在哪里?”楚珵问:“你藏起了她?”
“我没藏!”薄玉漠有些激动,“皇上,我对皇上可是忠心耿耿的。那潇九儿,她,她可是妙.....”
“皇上。”内侍细着嗓子等在门外,“湘安王求见。”
“到了酉时了?”楚珵拧了视线瞧向窗外天幕,“这么快?”
“皇上!”薄玉漠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十分着急,那眼睛都要凸出眼眶来一般:
“皇上!不管湘安王提出什么,皇上都别轻易答应,如果问起了秋漫国小世子的事,是战是和,皇上都不可强出头!凡事有武将,凡事有臣下,凡事要皇上出面的都不可答应湘安王!”
楚珵不动声色:“为何?”
薄玉漠:“康平王没了摄政权位,湘安王不可能不提防着急自己何时成为下一个。只怕皇上这三皇叔就等着揪查皇上错处,随之责君!”
“责君之后,怕是还有后招,还会想方设法压着皇上,到时候皇上又如何寻由头削去湘安王摄政权?”
楚珵不答,只是紧紧抿着薄唇,龙颜叫人窥探不出内心在想什么。
“皇上?”薄玉漠焦急不已,却没那个胆子催,“皇上,微臣都是为皇上好,皇上别给湘安王什么优待,叫他一个人去折腾就好。”
“顶着摄政王头衔,又是皇上的三皇叔,摄政王不去出面谁去出面?”
“秋漫国小世子之死本就是个圈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上,不管凶手是谁,这都是陷大楚于不义。皇上......”
“当初为何把凤觞阁给妙芃?”楚珵不做回应,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薄玉漠。
薄玉漠一番忠心被泼了凉水。
任是他再能筹谋思虑,这会子也无法看清楚珵龙眼背后的真正目的。
这少帝,越发不按套路走。
“说。湘安王还在候着等觐见。”
楚珵一国之君,催起人来那紧绷着的一张脸叫人不寒而栗。
皇家气势堆起来的威严,冲淡了几分少帝还不够年龄未曾亲政的稚嫩。
“她本就不是什么妙芃。”薄玉漠抬起头来,“她就是邵郁。那个给永王致命一击,叫永王从此与龙椅失之交臂的人。”
“皇上,臣好不容易才将这个人找到,给她一个凤觞阁偏安一隅,就是为了栓住她。”
“谁曾想,原本叱诧战场、人人闻风丧胆的小定北将军,不是男子是红妆。”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扣着她。皇上,臣一直在找机会,想给她一个狼狈又声名狼藉的了结。”
“这邵郁倒是聪明,改了名字叫做妙芃,从此隐姓埋名。”
“不曾想,有人做事做到了我前面,十年诋毁凤觞阁。但是这如何就够了?凤觞阁再狼藉,也只是妙芃这个阁主狼藉。”
“邵郁不是想邵家誉永存么?我偏要她身份大白,顶着邵郁的名字不堪又狼藉的死去,以慰永王在天之灵。”
薄玉漠讲完后,楚珵抬眸,滞涩了须臾,忽得将龙案上紧剩的砚台狠狠拨到了地上。
砚台内残留的朱墨将一角天地抹上甩溅痕迹。
“来人。”
楚珵红着眼睛,呼吸有些粗重,心绪激荡,问内侍:“湘安王一个人来的?”
“回皇上,并不是。”内侍被楚珵这似怒非怒的样子吓得有些磕巴,“还,还带了妙芃姑娘。”
楚珵又窒了半分,几个眨眼的功夫后,楚珵狠狠攥着手指,咬着牙。
“去找王城内的统领尽数点兵,随朕调遣,叫五城兵马司集结兵马,随时待命。”
“叫朕的禁卫军来,将这御书房,团团围住。”
“记住。”楚珵垂眸,“要做的一点风声不可漏。”
“是!”
薄玉漠嘴角勾起点什么。
楚珵不可能知道邵郁对永王做过什么,还无动于衷。
只是这反应,着实比他预想的来得要早。
“薄玉漠你下去。叫湘安王候着。调兵完毕方才可觐见。”楚珵往后靠,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假寐。
小内饰惊恐与侍御史对峙。
这还没怎么,怎的就如此剑拔弩张了?
薄玉漠做了个手势,示意小内侍跟着他出去。
御书房外的台阶。
“三哥,这不正常。皇上怎么还不叫我们进去?”
邵郁警惕查看,甚至有些草木皆兵,“三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别怕。”楚岸将邵郁的手纳进自己宽大的掌中,甚至还开了句玩笑搅合气氛。
“你怕早了郁儿。”
“这会子紧张个什么劲。”
“等下皇上答应了你我二人的赐婚,等晚上回府,等到初次要你的时候,再紧张也不迟。”
“......”邵郁。
邵郁耳根爆红。
邵郁狠狠瞪了一眼楚岸。
都什么时候了,此人居然还有那个闲心思扯这些闺房蜜语。头顶三尺便是巍峨肃穆的御书房,这人是如何厚着脸皮讲出这些的?
楚岸仗着邵郁如今是女儿身不用避讳什么,再者阖野上下,谁不知道湘安王将凤觞阁阁主视同眼珠子?他偏又欺负在外头邵郁从来不会躲他避他,基本做什么都由他,很给“夫君”面子。
何时那个“夫君”,能成为真正的“夫君”。
口头上过干瘾的周公之礼,何时能付诸一下。
湘安王着急了。
湘安王大了胆子,呼吸中带着微微的潮气,眼中润着几分隐忍几分情/欲,靠了靠身子,用自己高大的肩膀挡住邵郁,趁势扯着邵郁的腕子将人拉进怀里,歪下头,吧唧亲了人侧颊一口。
“.....”邵郁。
楚岸还要亲,邵郁在他怀里求饶微微挣扎,“三哥,你停下。有人来了。”
可不是有人来了。
铿锵的铠甲青链跑动时的哗哗声伴随着跑动声愈来愈清晰,邵郁猛地与楚岸分开。
掌管九门的刘统领匆匆对着楚岸行过礼,便随着御前近侍的小太监进了御书房。
邵郁与他三哥沉重对视:“出什么事了?连刘统领都来了?”
楚岸暂时猜不到其他,下意识就朝那个方向去想,“怕是秋漫国那个黑头大耳的来使,又在折腾什么。或是他带来的人又出了什么事。”
“真的吗?”邵郁那表情有些不信。
她心口有处跳的实在厉害,对未知的那份害怕,与紫契在她出府前那份再三再四的叮嘱折叠在一起。
“郁儿,我已经捎信给我们的阁众,若你在宫里有异,要记得及时打开这烟花警戒哨。只要看到烟花,我们拼了命都会闯进皇宫,将你救出来。
“大不了,从宫里逃出来之后,我们带着一阁的老老小小去浪迹天涯。”
“郁儿。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豁出自己。”
“楚岸他是皇亲,身份尊贵,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自保。”
“你不同。你若是这次再豁出自己,只怕邵家就真的完了。那这十年的隐忍负重,也全完了。”
“你记住。如今你就是妙芃,不是邵郁。如论谁如何逼问你,都不可松口。”
“郁儿。你这一生不易。起起伏伏的,跌宕不止,老天错给了你一具女儿身。我知道,你也想和楚岸天长地久。但是如今情势摆在这儿。不是我们谁想左右就能左右的。”
“实在不可,你就将当初对永王做的事全推到我身上。”
邵郁记得清清楚楚紫契当时眼里全是泪,他半晌哽咽道。
“永王当初威胁了我舅父屠不远,去做假证坑害湘安王,最后落得了个被杀头的下场。我紫家满门忠烈全数战死疆场。就剩舅父屠不远一个亲人,因此我恨透了永王。”
“我为了报仇,当初利用了你,利用你去报复永王,害得永王没了夺嫡的可能。”
“后来我用计潜伏进永王被关押的地方,给他吃了毒酒。若谁问你,你就咬死了这么说。”
邵郁右耳进左耳出。
出卖紫契,怎么可能?
......
邵郁和楚岸被请进御书房。
整个御书房竟是刀戟惶惶,密密麻麻全是弓弩刀剑,禁卫和五城临时调拨来的人活生生将御书房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放了门给楚岸、邵郁进来。
两人才踏过门槛,御书房的门哐啷一声,彻底阖上了。
楚珵竟是不打算与邵郁一句一句慢慢审了,亦不怀疑薄玉漠讲的妙芃本人就是邵郁的说辞。
湘安王对邵郁本人连日来的呵护维护加疼抚,说明了一切。
楚岸并未被眼前的架势吓到,放眼瞧了一圈,冷笑,“皇上,这是做什么?”
邵郁松了楚岸牵着她的手,还站远了些。
这丫头又是打算做什么?
楚岸狠狠皱眉,将人狠狠拉过来,藏在了身后。
两人二次换了位置,一圈两圈三圈全数现场的兵卫集体举了举努箭,动作整齐划一,全数对准门口两人。
“邵将军。”层层叠叠的脑袋后,龙案上楚珵缓缓抬起头,“交代清楚你是如何毒杀朕的父皇永王。朕可网开一面留你一具全尸。不然,别怪朕连邵家搁置许久的路中侯府都不放过夷为平地。青史也不可能留你邵家一句良言。”
楚岸眉目僵硬片刻,继而冰冷如刀。
担忧了十年的迟到诘问总算来了,日夜担惊,邵郁反而有种暴风雨终于来了的解脱。
“我无话可说。”邵郁一双杏目何其冰冷,“清者自清。”
“好一个清者自清。”薄玉漠从人堆里钻出来,伸手指着邵郁:“邵郁。我问你,你敢毫无愧疚的和皇上讲明,你是如何离开皇宫的吗?你不敢。”
“永王进了宗人府被羁押,紧接着就出了漠北胡轧起兵造反的事,难道不是接了你的授意?你当时以定北将军男子之身,私下早娶了胡宝儿为妻。为的就是打感情牌,随意支配胡轧王子替你做事,难道不是真的?”
“不然漠北战场上为何你能全身而退?为何只是诈逃?”
“诈逃?”邵郁被薄玉漠气得险些发抖,“我当时身中熳毒,手臂上还中了一箭,险些命丧疆场。武将在疆场上拼了血拼了命去保家卫国,留的你们这些小人安居与室享着安逸,退敌之后,你们这些小人却在背后造谣我们的忠心?大军压境的时候你在哪儿?为何不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去退敌?”
薄玉漠被噎得讪讪。
“不翻旧账。”皇帝楚珵道:“胡轧起兵是因听信了谗言,以为胡宝儿因为参与谋逆被扼杀在我大楚境内丢了性命,漠北战之后,胡宝儿被楚军护送着还了回去,漠北自知理亏已经伏罪并且俯首称臣,此页过去,暂且不提。”
“邵将军,朕耐心有限。你若再不讲,别怪朕不顾颜面,直接下狱了你,到时候有什么话你且与刑部大理寺去讲。”
“下头人做事若是不规矩,伤了你或是听了谁的授意解决了你,朕亦不会动那个心思再去管。”
“皇上!”湘安王义愤填膺,才讲了这两个字,就被邵郁拉住了袖子。
邵郁对着他摇头,凄惨苦苦一笑,“三哥,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行!”楚岸几乎已经预想到邵郁接下来的打算,他怎么肯叫邵郁再次扛下来。
两人蹉跎十年险些错过一生,楚岸就是豁出去什么都不要,也不能再由着邵郁狠狠推开自己。
“皇上!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岸暂时离了邵郁,径直一步一步往前走,两只手一个一个推开沿途卫兵的弩弓,走到龙案旁停下。
“那皇上知不知道!当初皇上这皇位怎么来的!想不想清楚到底是谁将皇上送上的皇位!”
“三哥!”
“郁儿你别管!三哥一定要说!再不说,皇上恐就被小人蒙蔽了所有眼界心智。”
楚岸没回头,眼睛一错不错得盯着龙岸上薄唇已被自己激将的微微颤抖的楚珵。
“皇上,你绝对想不到,那个人,就是你一心要置于死地的邵将军。”
邵郁绝望闭上眼睛。
她想错了。
她以为三哥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三哥什么都知道了。
三哥与龙椅失之交臂,错全在自己。原来,三哥也清楚。
终此一生都抹不去的痛,烙印便揭不开的疤,为何要一定要在如此剑拔弩张之时,在这许多人面前揭开?
邵郁咬着下唇,眼角处洇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