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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轻巧地切开皮肉,却未伤及筋骨,然而叶浮生不敢妄动,只能小心拈住刀刃,只恐它轻轻一划就把自己的指头切下来。
指间刀锋一颤,叶浮生立刻放手,谢无衣还刀入鞘,他看着叶浮生,颇有些感慨:“在禁地里,我便疑心你那一指是‘惊雷’,只不过‘惊鸿刀’已销声匿迹整十年,我不得不出手印证……呵,果然是多事之秋。”
叶浮生惭愧道:“师门先辈荣光,晚生不敢冒领。”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江湖上的武功五花八门,兵器也千奇百怪,一些个稍有些本事的阿猫阿狗就敢给自己起些乱七八糟的名号,但为人称道者便寥寥无几了。纵观近百年来,能被整个江湖俯首称雄的人物屈指可数,就像泰山北斗压于头顶,上面刻着不朽的名。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其中的“三刀”,指的是“断水”、“挽月”、“惊鸿”三位刀客,他们在这百年间先后问世,顺序以“挽月”为先,“惊鸿”其次、“断水”最末,只不过“挽月”一脉只传女子渐渐势微,“惊鸿”又恰如其名昙花一现,到如今只有“断水”屹立在世。
可惜红颜终有一老,英雄总归末路。
叶浮生这么回答,便是承认了自己乃这一代的惊鸿刀主。
谢无衣道:“你这一式‘拈花’用得很好,适才若有惊鸿刀在手,辅以‘白虹’斩我左臂,我必不能收得这样容易。”
叶浮生找了块干布擦拭手上的血,苦笑道:“在下是来解惑,不是来结仇。”
谢无衣脸上的冷意稍稍退去,叶浮生抬手拭去额角冷汗,道:“故事分为两种,一种是旁人胡编乱造的消遣闲谈,一种是过去曾发生的事情,依庄主之见,容夫人所说的这个‘故事’该是哪一种呢?”
谢无衣反问他:“这便是你要解的惑?”
叶浮生摸摸鼻子,却听见谢无衣笑了一声,这笑声里不带他惯有的冷意,只有浓浓的嘲讽:“我看,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谢无衣?你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断水庄主?交托你玉佩的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叶浮生缓缓呼出一口气,抱拳行礼,歉然道:“的确如此,是在下肆意妄为冒犯庄主,倘若此事关系重大,庄主不必为难,在下此生定不再相扰。”
谢无衣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为了不相关的事情冒着得罪断水山庄的风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叶浮生放下手,苦笑,“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他救了你?”
“若非如此,他本可不必死。”
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谢无衣沉默了很久,忽然挥袖,将被夜风吹开的半扇窗户关上。
“容翠说的,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我是谢珉,而他也是。”谢无衣提起茶壶,因为服药缘故,里面没有好茶,只有温热的清水。
一注温水流了半盏,叶浮生接过来没滋没味地喝了,屏息凝神听他说话。
“我自幼离家,和娘亲在西域颠沛多年,哪怕后来有了容翠相伴,对于‘父亲’这个人,我却依然是懵懂的,既怨他十四年来不曾照管,又忍不住想起幼时记忆里他对我和母亲的体贴,因此十三年前,在我为娘报仇之后,他终于派人寄来了一封信,要我带着娘的骨灰回家,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从西域到中原,路上曾遇到过几个与他有旧的江湖人,都说断水庄主谢重山后继有人,我听得高兴,却又不敢掀开罩衣面具,生怕他们知道断水山庄的少庄主原来是个遍体毒疮的怪物,以至于在山庄下看到他,我是既陌生,又难得害怕。”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除了一别经年,更怕物是人非吧。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他也是如此,所以我让容翠去客房休息,自己跟他喝了半宿的酒,他对着我娘的骨灰怆然泪下,又对我温声关怀,让我心中积年的怨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我本以为,人总是会变的,他该是为当年的无情后悔,而我也该学着从过去走出来,因此我应他的要求摘下面具罩衣,露出了那些让我自己看了都恶心的疮伤……”
“那时候他眼里闪过了一道光,我以为是泪,后来才知道……那是决绝。”
言至于此,谢无衣慢慢喝下一口清水,才稍稍温和下来的脸色又冷凝起来。
他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仿佛透过水面浮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然后嘲讽地笑了笑。
“他带我进了望海潮下的禁地,说是要告诉我一件关乎山庄存亡的隐秘大事。我跟着去了,却在那里看到一个人,长得和我有点像,但更像他年轻的时候。于是,我立刻猜到了那人是谁——娘亲在世时不止一次提过,若非有我出生,爹定会因为一个不知廉耻、暗结珠胎的妓子与她反目。”谢无衣哼了一声,“那个人,就是我爹和妓子私生的孽种!我娘在时毁了那贱人的容,我爹也答应永不再见,可没想到在娘带着我去了西域的第二年,他就把这个孽种给接了回来。”
眼见妻子剩下的孩儿身带毒疴,纵然前往西域求药,可谁能知道是否药石无灵?
于是谢重山想起了那个被毁容的妓子,想起了那个应该已有八岁的孩子。
因为毒魁脾气暴烈,她离开断水山庄时将此事闹得颇大,江湖好友都知道他谢重山的妻儿去了西域,因此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一个私生子,只得遣心腹暗访,终于得到消息——那被毁容的妓子在生孩子的时候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在古阳城里做乞儿,没有名姓,被其他的乞丐称作“狗儿”。
他找回了那个孩子,发现狗儿的根骨不逊于谢珉,大喜之下将其带回断水山庄,又为了掩人耳目,让这孩子常年居于望海潮禁地中,每夜亲自前往教导,读书习武,皆是悟性非凡。
“狗儿”这样的贱名早被丢弃,可谢重山却没给他个正经名字,唯恐出了半点差错,让私生子辱了自己的名头。于是,那孩子就这样没名没姓地被他偷偷养大,直到谢珉从西域归来。
西域八十二战惊艳江湖,沧澜十三刀别具奇处,这样的儿子才是谢重山心目中的继承人,才是断水山庄的下一任庄主。
他欣喜若狂,却很快被兜头泼了冷水。
谢珉武功有成、名震江湖,偏偏遍体鳞伤、毒根未净,不仅难以见人,甚至不能承担繁衍子嗣的重任,否则就算与女子结合,也只会生下和他一样的怪胎。
然而江湖上早已传开断水山庄少庄主谢珉归家之事,武林刀剑会也发来请帖,众目睽睽。
谢重山只能忍痛做下选择——他打昏了谢珉,将其囚禁在望海潮下,让被自己悉心教导十四年的私生子重见天日。
纵然他不会沧澜十三刀,可是被谢重山精心教导了十四年,深得断水刀法精髓,却也不逊色了。
谢重山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谢珉。”
因为除了他和容翠之外,没有人见过谢珉的真容,无名无姓的私生子就从此成了名正言顺的少庄主,尤其是在武林刀剑会败尽群英之后,谁也不能再改变这件事。
“当初我和容翠形影不离,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她的存在,所以谢重山没有杀她灭口,而是以我的性命要挟她留在身边做幌子,并且负责给我送日常补给。她长得漂亮,性情又爽利,渐渐得了另一个谢珉的喜欢,于是她说要我耐心等待,一定会找到时机救我。”谢无衣嘲讽地一笑,“谢重山好歹顾念了点父子亲情,没有废我武功,只是设下重重机关让我难以逃脱,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从那晚之后再没来看我一眼。我心里含恨,在那方寸之地日夜苦修,只盼着有一日逃出生天,定要让他和那个取代我的替身后悔!”
叶浮生皱了皱眉,就听谢无衣继续道:“在我被关起来的第八年,容翠也渐渐不来了,送饭的人变成了聋哑仆人,我生怕她是被猜忌为难,日夜不得安,就在禁地里四处乱转。那出口被谢重山委以心腹看守,我不敢惊动他们,只好另寻出路,最后在禁地最里面发现了一条被断龙石堵塞的路,于是以刀剑掘之,日复一日,两年后才掘出一条路来。”
那禁地里的残痕,原来如此。
叶浮生在心里把纷乱的时间与事件串连了一下,此人今年三十有四,在二十一岁那年被关入望海潮,十年后才脱身,正好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有西域刀客于凌云峰挑战断水庄主,最后共坠高崖,一伤一失踪。
他脑子里炸开一片惊雷,嗡嗡作响。
谢无衣的神色有些恍惚:“我从禁地脱身出来的时候正是夜晚,仗着武功潜入山庄去找容翠,她正在院子里练鞭法,周围没有外人。看到我,她惊讶万分,眼神却复杂难言,我那时读不懂她眼中的情绪,只问她好不好,让她赶快跟我离开,结果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重山和那个人就来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容翠挣开了我的手。”
叶浮生心头“咯噔”了一下。
谢无衣自嘲道:“原来她不是被猜忌为难,只是不想也不敢来见我了……她嫁给了那个替代我的人,为他生了一个叫‘阿离’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怎么会希望我出来搅局?”
十年之间能让生死两茫茫,也能让人心变却。
他遍体毒疮、身有沉疴,根本难以见人,容翠照顾他这么多年是情分,舍弃他是本分。
更何况那个与他同名同姓、占他身份的男子,温润如玉、文武双全,世间哪会有女子不喜欢?
他终于失去了一切,包括名姓与最后的亲人。
叶浮生为他添了一盏水,缓缓道:“所以,你提出了凌云峰决斗。”
谢无衣反问:“夺回我本应有的一切,难道不该?”
叶浮生摇摇头:“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不过,我听闻凌云峰之战出了意外,江湖上传言是你用毒计暗害了他。”
“我还没下作到那个地步,他也没有。”谢无衣抿了口清水,“我有沧澜十三刀傍身,又在望海潮下苦练十年,本以为十拿九稳,但没想到他也不是个废物。”
叶浮生:“断水刀法博大精深,他从小就得良师教导,又天资过人、勤学苦练,加上十年前在刀剑大会一举夺魁,这些年来面对的挑战不断,自然也不逊于你。”
“没错,那本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谁死谁活,恐怕只有老天知道。”谢无衣放下茶盏,“因此,有人急了。”
一个不愿意失去最完美的继承人从而动摇断水基业,一个则是不愿意失去最爱的男人、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失了父亲。
“我和他斗了个两败俱伤,本来谁也奈何不了谁,然而容翠事先偷偷在断水刀上抹了毒,那毒药无色无味,却能与‘百日罂’相克,诱发我体内的积毒。因此,在一百多个回合之后,我体内毒疴发作,落了败相。”
叶浮生叹道:“女人的心,果然是偏的。”
“知道我弱点的人只有容翠,因此发现她如此绝情之后,我惊怒交加,转身一刀砍向战圈外的容翠。”谢无衣目光幽深,“他倒是个好丈夫,竟然不趁机杀我,而是去救容翠性命,因此我干脆中途换招,一刀挑断了他右手筋脉。”
叶浮生“啊”了一声,谢无衣道:“那一刻,容翠和谢重山都惊呆了,我一边咳血一边笑,问谢重山‘现在他的手废了,你还会继续支持他吗?’谢重山的脸色很难看,我又问‘毒疴或许有救,手筋却被我一刀挑断,纵然鬼医亲至也难再续,你可要想好了’。”
叶浮生道:“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
“是啊,谢重山那样的人,从来不看重感情,只在乎自己和断水山庄的利益。”谢无衣讽刺地弯起嘴角,“世上只能有一个谢珉,所以听完我这两句话,谢重山就干脆利落地拔了刀,要把这个昔日的完美继承人亲手斩草除根,我那时候特别痛快,奈何乐极生悲,竟然被那家伙一手扯住,转头坠下凌云峰。”
“凌云峰山势崎岖,下有深谷,我们两个人一同坠了下去,若非有草木阻挡,恐怕死无葬身之地。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洞里,他就坐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说到这里,谢无衣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我和他做了彼此十年的哽喉鱼刺,真正算起来却还只是第三次见面。我下意识地去摸刀,可惜早就不知道掉到那里,反而是他杵着断水刀一瘸一拐地挪过来,递给我两个野果子,说‘先凑活着吃点,饿死在这里可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