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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中有三种东西是数不清的。
三教九流的杂鱼,各大门派弟子的情仇爱恨,葬魂宫的亡命人。
所谓亡命人,一指葬魂宫麾下的大批死士,一指死在他们手里的人。
前者顾潇暂且没遇上过,后者却已见了不少。
他幼时曾经居住过的山下有个村子叫“百花村”,是因为村子依山傍水,村民不经常与外界交流,乱世狼烟多年没有侵袭这里,在被顾欺芳清缴了山匪之后,村民安居乐业,仿佛身在桃源仙境,但是如今,那里却变了副模样。
顾潇下山后便去了故地重游,本打算是去见见儿时的风光,寻觅一下幼年时照顾过他的村民玩伴,结果到了那里,却看到本来宁静平和的村子苍凉了许多,不少人家房屋破败,村头村尾还添了许多新坟。
尤其是,那些死难的人家,都曾经与他们师徒三人有过或多或少的交情。
村头牛大夫乐善好施,开着方圆五十里唯一的药铺,顾潇小时候但有头疼脑热,都是去他那里看诊抓药,可是这样好的人却在五年前的一个夜里,被人剁了脑袋,一家老小连看门狗都没放过,共计八个人头整整齐齐摆在药铺门口;
那卖豆腐脑的许娘子,年少守寡,侍奉双腿残疾的婆婆和膝下不过七岁的儿子,她尤其喜欢顾潇,每次见到必定送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过来,可是这样温柔的女子却被人活生生扒下脸皮,贴在了家中土墙上,吓疯了她早起的儿子;
村尾种花养蜂的莲姐儿,是个性格怯懦柔和的女子,每每见到端清必面红耳赤,只敢送上一束含露鲜花,远远偷瞧一眼,然后就被顾欺芳瞪回去,却从无坏心眼,然而她被人挖了双眼剁下双手,推进了荆棘丛生的木丛中……
百花村二十五条人命,在一夜之间惨遭杀害,而他们平日里纵有恩怨也不过是小小口角,哪会招来如此大祸?
更遑论,死的人都是曾和他们师徒三人有过交集的。
顾潇想起了当年他与端清下山时遇到的围杀,想起顾欺芳在搬家之后曾经回过这里,但归来时面色含煞,手里惊鸿刀血迹未干。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师父真正发怒。
顾潇有一种直觉,那杀人凶手是冲着他们来的,只是他们恰好先走了一步,找不到目标的凶手就拿了这些无辜人泄愤。
那一天阴云密布,顾潇去祭奠了亡魂坟冢,恭恭敬敬屈膝磕头,然后转身去了他们生前居所,一一查探。
村子里的人不多,死过人的屋子大抵不吉利,这些年来便一直荒废着,顾潇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只上蹿下跳的灰猴子,这才找到了一把遗留在许娘子家中的匕首。
匕首打造有血槽和倒钩,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是如何握着它剥下一名无辜女子的脸皮。顾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把柄处刻了一枚小小的花纹。
那花状似罂粟,是西南迷踪岭特有的般若花,因为嗜血生长,以死去的动物作为养料,所以又被称“血肉花”。
而迷踪岭内只有一个势力——葬魂宫。
顾潇追查葬魂宫半年,虽说一路且走且停,但是对方行事诡谲,很少留下尾巴,以至于他目前还没正式跟葬魂宫的人交上手,倒是没想到在这儿逮着了机会。
不管葬魂宫跟师父师娘有什么旧日冤仇,既然都能迁怒旁人到这个地步,那么他们一旦找到飞云峰,恐怕又是一场大麻烦。顾潇一念及此,终于认真了起来,问道:“你是在哪里逃开的?”
楚尧年纪小,记得也不甚清楚,只好一股脑地竹筒倒豆子,顾潇好一会儿才从这些胡言乱语里找出了线索——在眠枫城被绑,行陆路三日,在金水镇趁夜逃脱。
顾潇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发现这伙人的路线是一路向西,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就是要去迷踪岭。
打定主意,顾潇就不再说话,楚尧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小心地问:“怎么了?”
顾潇还没回过神,嘴上下意识地开了个黄腔:“血气方刚的少年不要随便蹭啊,当心擦枪走……噗,我什么都没说。”
他陡然想起自己怀里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娃娃,顿时感觉这句黄腔开得太禽兽,赶紧勒住缰绳。
楚尧:“……你说什么?”
“乖孩子就要学会装聋作哑。”顾潇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来,睡吧,或者你需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楚尧迟疑了半晌,才“嗯”了一声。
顾潇小时候其实没看什么故事,一般情况下他如果睡不着,那么不是被师娘念诗文经义的声音活活催眠,就是被师父拎起来闹腾通宵直到筋疲力尽睡过去,从小到大看过最多的杂书也是从师父屋里翻出来的小话本子,可那些记载了市井艳辞丽章的玩意儿绝对不适合给小孩子听,顾潇自问自己还是个禽兽不如的人,做不来这么牲口的缺德事儿。
于是他决定取材生活,现编现卖——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凶残可怕的女土匪,她身长八尺,腰间挂着一把杀猪刀,每天都要吃小孩子的心肝儿,还总喜欢下山去抢男人,后来她把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抢上了山……”
楚尧在他怀里抖了抖:“她要扒皮做衣服吗……”
“你这是鬼故事,一点儿也不真实。”顾潇撇撇嘴,“后来这个男人做了她的压寨夫人,女土匪再捡了个小孩子,从此改邪归正,一家三口齐了,大团圆结局。”
楚尧:“……”
他终究还是在顾潇怀里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日上三竿,自己被顾潇背在背后,这混蛋正一手接了卖花姑娘一枝秋菊,一手拿着个小酒壶喝酒。
楚尧眨眨眼睛,看到周围竟然都是街坊市井,不由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哪儿?”
“金水镇。”
楚尧悚然一惊,他刚从金水镇逃出来,一路藏在行商走贩的车子里,颠簸了一天才混出城去,又在荒郊野岭跑了一天多,却没想到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竟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顾潇解释了一句:“昨晚你睡着之后不久,雨便停了。我琢磨着得早点动身,又看你睡得跟死猪一样,就干脆放了马,带着你用轻功赶路,一大早就进了城。”
说话间,他把楚尧放下来,小娃儿甫一落地,就往他背后钻,恨不得把脸埋进他衣服里。结果这家伙反而把他拉到身前,将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生怕别人看不清楚。
楚尧:“……你做什么?”
“我带着你在金水城转了大半天,可是别说有人找茬,连个跟踪鬼祟的人都没遇上。”顾潇拍了拍他的头,压低声音,“这到底是他们太不把你当回事儿,还是说……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你这么个小孩子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呢?”
楚尧听不大明白,只是隐隐从顾潇这几句话里嗅到了某些不寻常的味道。
顾潇话说得轻笑,心里可一点也不轻松。
楚尧这小孩儿的打扮非富即贵,说话谈吐不似一般小儿,是普通富贵人家养不出来的气度,可见他与那所谓的哥哥身份都不会简单;再说,葬魂宫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随便绑上两个富家子弟就开始勒索图财,既然费了心力把他俩掳走,为什么丢失其一之后却没耽误他们的行程,不说急追疯找,连个留守待信的招子也没留下,这可就太奇怪了。
除非……葬魂宫真正的目标只有他哥哥一个人,而且并不打算取这孩子性命,更不怕从他口中泄露了消息。
楚尧看着他脸上笑意消失,莫名就有些怕,小心地扯了扯他衣角,问:“那……我们怎么办?”
顾潇低头看了看他,问道:“绑你们的人,多吗?”
“不多,我十个指头数两遍都不够。”楚尧想了想,“但是他们驾了四辆车,我和哥哥被绑在中间一辆,却只被两个人看守着。”
“你哥哥把你放走的时候,有说过什么话,或者给了你什么东西吗?”
楚尧咬着手指头想了很久,强迫自己去回顾那一夜惊慌破碎的记忆,顾潇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他说……‘北边起风了’,还给了我一个小布包。”楚尧在身上摸了摸,可是一路颠簸,那随手拿碎布包起来的玩意儿早被弄丢了,他只好努力回想着里面的东西,“布包里是一撮黑色粉末,闻起来很臭,就像……恩,就像过年时放炮仗的味道!”
“北边,起风了?”
顾潇皱着眉头,心念急转,在某一刻忽如惊雷在脑中炸响,顿时脸色大变!
金水城这个地方,是南北交界之地,从眠枫下金水,路线是一行向南,因此他事先推测葬魂宫人是想回迷踪岭,但是……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在此地弃马换船,从水路北上!
顾潇这段时间虽然走的地方不多,但是对边关战事有所耳闻,听说北方有藩王造反,勾结蛮族大举兴兵叩关,幸被边关守将抵死相抗,北方卫所守备均连成铁桶一线,才没让逆贼得逞,只得退军七里,隔河驻守,依然虎视眈眈。
北方战事紧急,内城也暗流疾涌。听说有不安分者已经开始走私盐铁生意,趁着乱世牟取暴利,不惜于叛贼内应勾结,武林中有些无道势力甚至已开始接手针对朝廷要人的暗杀,以及对火药兵器之类的劫掠。
味道刺鼻的黑色粉末,很可能是火药,而这两个孩子……
顾潇眯了眯眼,深深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小肉丸子——
他倒是疏忽了,这天下姓楚的人不少,但是真正值得葬魂宫大费周章的不多,而其中最贵不可言的,却是……那以国为姓的天潢贵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