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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悯风此人的存在,大概是为了把“医者仁心”四个字踩进泥里永不翻身。
回到流风居后,孙悯风先给楚惜微施了针,尽挑奇穴下手,让一个昏迷的人都活活疼醒过来,却连骂他一句的气力都没有。
施完针,他又指使叶浮生用内力逼出楚惜微体内淤血,自己派手下烧了一大桶药水。
以楚惜微现在的情况,寻常药物对他收效甚微,孙悯风就干脆下了猛药,导致叶浮生看到那一桶黑乎乎的玩意儿时,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药浴。
其颜色令人望而生畏,味道更是十步必杀。
楚惜微才刚醒过来就见着这么一桶灭绝人性的神物,双眉顿时拧成一团,当即一甩袖子就要走人,结果被叶浮生向前一步点了穴。
“你……”
他刚被沈无端强行压住了丹田真气,又遭了孙悯风一番毒手,现在哪有力气冲开穴道?只能拿一双快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叶浮生,怒道:“我没事!放开我!”
“醉鬼从来不会说自己醉了,有病的人也一样。”叶浮生耸了耸肩,顺手把哑穴也封上,这才转头去看孙悯风。
孙悯风忍着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你把他脱·光扔进去吧。”
楚惜微闻言,别说脸,耳根子都开始飙红,乍一看就像只被煮熟的螃蟹,别说张牙舞爪,连眼珠子都定在了叶浮生身上。
叶浮生倒没多想,他从沈无端那里得知了楚惜微内功出错的原委,又心疼又愤怒,还夹杂着愧疚和无奈,心里头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现在只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哪有心思去关注他脸红不脸红?
孙悯风识趣地把要注意的地方都交代给他,便寻摸个借口出去了,顺手把门也关上。
外人一走,叶浮生就不再客气,伸手上爪,三下五除二地把他上身扒了个精光,等到中衣也被脱下,这才摸了摸下巴,道:“看不出来啊阿尧,小时候那么敦实的肉丸儿,现在……”
他这虽然是调侃,但也是实话——楚尧小时候锦衣玉食,胖嘟嘟的极为可爱,哪怕当初跟他练了三年武,也只抽条少许,看起来还是肉乎乎得讨喜。
可是现在的楚惜微,不仅长高了,也瘦多了。
下半身的长裤包裹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腿,上半身裸·露在空气里,胸腹腰背无一处不线条流畅、肌肉匀称,再加上楚惜微的肤色比旁人苍白一些,在灯火下隐有玉石润色,映着披散在背的一把鸦羽长发,恍惚间竟有种勾魂鬼魅似的惑人感。
叶浮生当然不是没见过裸·体。
先不说掠影卫大部分都是一帮子糙汉,就连他本人去做暗探功夫的时候都不晓得趴在房梁上看了多少回妖精打架,再好看的皮囊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块肉,曾有“花娘”盛名的美艳杀手也是在色诱他的时候被一刀断了头。
叶浮生以为自己早就到了置美色于度外的超凡境界,没想到今天会被一个男人的身体晃了眼睛。
他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识地闭了下眼,虚虚按了下胸膛,暗道:“奇怪,我心跳得这么快做啥?”
叶浮生虽然还没真享受过温香软玉的滋味,但也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老车夫,当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男人,哪怕这是个美人。
更何况这美人归根究底还是他的小徒弟,为人师父的可以不着调,但可不能这么禽兽。
默念了两遍师娘当年给他催眠用的《清心经》,叶浮生这才睁开眼,将人抱在凳子上脱了裤子鞋袜,还是有些莫名紧张,也不敢细看,扔烫手山芋般把楚惜微放进木桶里,由于手抖,还溅了自己一脸水。
泡药浴讲究经脉通畅、气血顺流,叶浮生当然也不好继续拘着他,抬手解了穴,本以为楚惜微会泼他一脸水花,或者干脆跳出来跟他打一架。可没想到解穴之后楚惜微依然安静得泡在里面,只是狠狠瞪了他一下,就闭眼状似休憩。
这可不大像楚惜微的脾气,叶浮生眯了眯眼睛,敏锐地察觉到楚惜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泡进去只片刻,额头上竟然就有了细密汗珠。
他怔了一下,一手抬袖擦去了楚惜微脸上汗水,一手伸进了药水中。
这药水是烧开之后又放凉的,因此没有白气和热度,但甫一沾到皮肉,就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针从毛孔刺入,不仅疼,还有诡异的寒意透骨而入。叶浮生下意识地抽回手,这才看到楚惜微已经睁开眼盯着他了。
孙悯风用药,鲜少搞什么温补柔和的法子,更何况楚惜微这样的情况本就要下得重手。这药浴里面的药物虽然是他精心搭配,对身体无坏处,能尽快恢复他受损的经脉,但是药性猛烈,再加上特配了寒毒之物强行压制他体内躁动真气,痛苦简直难以言说。
被针灸打通的九大奇穴,此刻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九个窟窿,疯狂吸纳着水中药力,调动气血贯通四肢百骸,也把这种刺骨之痛传递到身上每一处,循环往复,就跟下地狱遭罪也没区别了。
饶是楚惜微这十年来已经学会了隐忍,现在也快要受不住,可又不愿意在叶浮生面前露了狼狈,只得咬紧牙关,哪怕忍无可忍也从头再忍。
可是忍耐终究会有尽头,再柔韧的弓弦崩到极致,也是会断裂的。
楚惜微感到疼痛刺骨,也感到寒彻骨髓,就像是活人被绑在冰山上活活冻裂了皮肉,再拿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凌迟。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可这一点疼痛微不足道,完全不能让他保持清明。
被寒冷和疼痛摧折的大脑开始恍惚,楚惜微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还小的时候。
天潢贵胄,世子皇孙,别说是疼,连吃苦都是没两回的,小时候哭得最惨的一次,还是跑御花园里逗狗结果被咬伤了小腿,只是破了皮的伤口都能让他哭得像个大花猫,还要母妃拿点心哄他,要珣哥哥背着他玩闹才肯罢休。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过这样被捧着的生活,不用顾虑太多,也不用隐忍什么。
孰料再多的自以为是,也敌不过命中注定和造化弄人。
楚惜微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冻裂了,他终于忍不住动了起来,两手颤抖着攀住桶沿,就要从中站起来。
不料一双手突然按在了他肩膀上,不容分说地把人重新按了回去,楚惜微脸色一白,咬牙道:“叶浮生!”
“鬼医说了,你得清醒着泡完一个时辰,这才过去一半。”叶浮生站在他身边,注视着楚惜微已经被咬出血的嘴唇,“阿尧,再忍忍。”
楚惜微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眼褪去了调侃风流,露出经久不见的严肃来,就像当年那般不容拒绝和违抗。
一直很安静的楚惜微,突然就开始挣扎起来了。
他动得厉害,叶浮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但一不敢点穴二不敢下重手,要压制一个比自己高大些许的男子实在吃力,只能一边按住他,一边放软了语气:“阿尧,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不……”楚惜微的呼吸已经急促紊乱,他太疼了,疼得没办法去思考,本能地想要爬出去,眼神迷茫,喃喃道,“我冷……我疼……”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微弱,可叶浮生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楚惜微那双神采涣散的眼,感受着手下发颤的肌体,知道若不是真的痛不欲生,这个倔脾气的死心眼子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姿态,就像是囹圄困兽的垂死挣扎。
楚惜微被他按住动弹不得,疼得身体都开始抽搐,眼看就要咬到舌头,一根指头突然卡在了他唇齿间,被死死咬住了。
叶浮生的右手食指上有一个经年日久的小小牙印,到现在又被新的印痕盖住,仿佛是一场迟来多年的新旧交替。
楚惜微神志不清,咬的力气自然也不小,叶浮生感受着手指传来的剧痛,已经有丝丝缕缕的血流了出来,又被口中干渴的楚惜微下意识地舔舐。
牙齿的尖锐和舌尖的温软,就像冰火两重天的强烈对比。
温热的血液入喉,楚惜微就像被烫到了一样惊了下,他看着脸色发白的叶浮生,下意识地松口,结果突然眼前一花。
叶浮生用左手一撑,翻身跳进了桶里,这浴桶不是很大,两个身高体长的男人泡在一起就难免拥挤,水位也因此上涨,漫过了脖颈。
他怔怔地看着叶浮生,艰难开了口;“你……进来做什么?”
“我看你这么疼,又哄不了你,只好陪你同甘共苦了。”叶浮生身上衣衫都被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更不要提药水本身的效力。强撑着没在徒弟面前丢脸,叶浮生一手把楚惜微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还在流血的右手慢慢摸着他的头发,就跟安抚小孩儿一样哄道:“再忍忍,忍过就好了……不怕,我在这里。”
楚惜微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心里未生出绮念,先起了万般难以言说的悲喜交加。
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了。
楚惜微已经很久没哭过,他这十年来学会了将苦难当磨砺,更何况“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中作乐。
可是现在被叶浮生这么一抱,胜过了三千多个日夜里的血口舔伤,也胜过了如今生不如死的痛入骨髓。
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落下来,落在叶浮生的肩膀上,他顿了顿,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安抚楚惜微的动作更轻了些。
仿佛刹那光阴倒转,他又成了那个心思柔软的少年,怀里的男子也变回了爱哭爱闹的小孩儿,谁也不藏着掖着,坦诚所有喜怒哀乐。
良久,叶浮生才开口道:“惊寒关战前,我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那个时候并不怕,只是可惜要对你失约。”
楚惜微的身体一僵,听见他继续道:“后来侥幸不死,本该立刻去找你,但我受谢无衣大恩,需得为他了却遗恨,那时我在想……若是老天有眼,就待我做完这件事,还留下一口气的时间来到你面前。
“夺锋会生变,我在望海潮毒发的时候,也在想……这辈子言出必行,却总是对你失约,等到了黄泉可一定要打翻孟婆汤,死皮赖脸等你百年之后再相见,骂我一句不守承诺也好……所幸,你来了。”
楚惜微声音嘶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尧,我对不起你,不论顾潇还是叶浮生,都对你不起。”叶浮生轻轻笑了笑,“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你杀我,我心甘情愿……所以啊,我生杀予夺都交你,你何必为此逼自己到如今?”
楚惜微扯了扯嘴角:“你不懂……”
叶浮生道:“那你便说与我听。”
楚惜微缓缓离开他的肩膀,颤抖的手抓住叶浮生双臂,四目相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深邃和黑沉。
生死可有人力相左,爱恨从来身不由己。
楚惜微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叶浮生的脸,道:“你中了‘幽梦’,命不久矣。”
叶浮生:“这不妨事,也算是报应,无可惜之处,左右项上人头记你账上,你只要在毒发之前取走,也算是我俩一场恩怨了结了。”
他对生死云淡风轻,楚尧曾羡慕极了这样的从容,可现在的楚惜微却生出了一把难以压抑的怒气来。
下一刻,叶浮生只感觉到肩头被重重一推,整个人被压在了背后桶壁上。
尚未开口,楚惜微已经一不做二不休地低头亲了下来,此番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几乎都算不上一个吻,却把叶浮生的魂魄惊飞到九霄云外。
不知何起的风吹开半掩窗扉,带来一缕桂花香,叶浮生在这浑噩之间蓦地想起了昨夜一场如梦如幻的大醉,想起了自己那些于礼不合的酒后言行,和楚惜微隐忍又疯狂的吻。
他愣愣地看着楚惜微,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了。
“当年宫变,你临阵反戈让我父王功亏一篑、败亡金殿,也害我母妃引火自焚,毁了我半生锦绣前程,我那时刺你两刀不够,觉得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无从指摘……”顿了顿,楚惜微的声音慢慢低哑,“可你还是三番两次救了我,就连十年囹圄困守朝廷,也不乏为我一命……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却叫我如何拿得起再放下?”
楚惜微一只微颤的手抚上他的脸:“师父,你我之间,恩仇难解,爱恨两难。见你之前,思如狂,恨不能寝皮食肉……可见你受难,痛难忍,更胜过千刀万剐……我这么说,你可明白我为难的,到底是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能一生压着这不合伦理世俗、有愧先人遗恨的妄想,时常隐忍不发,生怕泄露了这般罪念,可情难自禁,终究没能忍住。
昨夜叶浮生几句醉话,忽然就让他不想忍了。
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空负了爱恨情仇两相难,到头来一无所有。
父王如此,母妃如此,他半生所见无数人,亦如此。
他终究想要自私一回。
今日一早回了供奉父母灵位的禁地,楚惜微是在灵前跪足了六个时辰,叩头请罪,自动家法。
截脉三指,摧心裂骨,饶是他自己动手也差点爬不起来了,否则也不会在面对端清的时候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三指截脉之罚,是为请三罪——
一请不孝子放过旧怨、恋慕仇者;
二请不孝子非分之想、不续香火;
三请不孝子情之所钟、至死不休。
今生恩仇难解,败于情难自已。若负则同归于尽爱恨两全,若成则延请数年天恩,他日下了九幽黄泉,自堕忘川苦水,拆骨为桥,血肉铺路,渡父母之灵轮回往复,此后生世肝脑涂地以偿还。
这一番坦心剖肺,打破了叶浮生所有的胡思乱想和妄自揣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楚惜微,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惜微缓缓抱住了他,叶浮生身体一震,下意识要将其推开,却又感到那颗头轻轻放在自己肩膀上,混着未干的泪,蹭了蹭自己的脖颈。
楚惜微哑声道:“师父,我不要你死,我……只剩你了。”
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
天意多辗转,劝惜一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