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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冰蛾对端清说了什么,楚惜微不得而知。
她只是上前一步凑在端清耳边,轻轻开口低低压声,以楚惜微的耳力竟然听不见一字半句,只在赵冰蛾抽身退步后看到了端清一瞬间冷下来的脸色。
自认识以来,端清从来是个喜怒难见的人,冷静自持到几乎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哪怕近日如春冰乍破偶尔流泻一线柔光,依然清寒得让人如履薄冰,直到此刻他睁开眼,刹那间如藏锋出鞘,锐利得叫楚惜微差点忍不住拔刀。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要怎么查,你应该比我清楚。”赵冰蛾退后几步,手指拭去再次溢出唇角的血,“我要你答应,亲自杀了赫连御,不得假于他人之手……只有你,才能杀得了他。”
她说话时直视端清,不放过那人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手掌悄然落在刀柄上,楚惜微毫不怀疑若是端清露出半点犹豫,赵冰蛾就算拼了命也要出手。
楚惜微凝眉,握着惊鸿刀的手紧了紧,好在赵冰蛾话音刚落,白发如霜的道长就点了头,道:“好。”
他说完这个字,赵冰蛾如释重负,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懈下来,险些没有站稳,幸好被端清扶了一把。
赵冰蛾站定了身,笑道:“既然你们都答应了,我也别无所求,把鬼医找过来吧。”
端清忽然道:“下属,仇人,前尘……这些你都毫无疏漏,却为何连一句话也不肯给他?”
楚惜微怔了一下,转念便想到端清所说之人是谁,顿时也看向赵冰蛾。
“我对他……无话可说。”赵冰蛾默然片刻,“纪清晏把他教得好,如今他比我想过的千百种模样都要好,我还有什么话能给他?不过是,多说多错罢了。”
楚惜微摇了摇头,劝道:“前辈,玄素心思聪慧,这连日变故恐怕他自己心中已有考量,你就算不说,他也是信了,何必要拖着一个答案抱憾而终?”
“楚门主,你未曾为人父母,自然不知道何为‘谨小慎微’。”赵冰蛾轻声道,“当年他在我身边,我没有护他周全的本事,让他毁容伤脑九死一生,若是没有纪清晏,也许他就早早夭折,连尸骨都不知覆土何方,更别提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端清道:“他不会怪你,是你自己不肯释怀。”
“我这个人心眼儿小得很,把他放在了心尖上,旁的就什么也没地方放了。”赵冰蛾摇了摇头,“何况,纪清晏对他都恩重如山,可我不分是非黑白在十三年前重伤于他,使其寒毒入骨摧折伤体,导致了病重早亡……哪怕这是因为赫连御的算计,到底是我亲手犯下的过错,无可推脱,也不能忘记,若是叫他知道了,又该如何自处?”
楚惜微问道:“三十年前将你身份告知白道众人的,真是端涯道长吗?”
“曾经我是这么想,后来才知道……我冤枉了他。”赵冰蛾叹了口气,如她这样傲气的人唉声叹气皆是示弱,会这般叹息实在少见,“我早就该明白,纪清晏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在背后捅人一刀?可惜直到五年前,我才晓得当年揭露我身份的是赫连御,他先在思决谷战场故意留下知我身份的活口,又派暗桩匿名去信各大掌门,只是为了将我逼回迷踪岭,让他充当好人谋取利益,是我……为情所误,错信错疑。”
端清凝视她片刻,忽然道:“师兄遐升之前,已将玄素身世告之于我,他脸上并无怨愤,也让我不要迁怒。”
赵冰蛾眉梢微动:“道长仁心明德,是我对他不住。”
端清摇了摇头:“玄素俗家随师兄姓纪,名为云舒,你可知其意?”
赵冰蛾一怔。
天下人生老病死瞬息万变,恩怨情仇也莫衷一是,既然难定是非对错,又难求举世皆从,那么只要俯仰天地无愧于心,旁人置喙与否又有何干系?
为人处世,安身立命,必置身红尘洪流不假,要顶天立地的却是自己一身脊骨、一副肝胆。
除此之外,繁华三千不过花开花谢,聚散离分不若云卷云舒。
“师兄与你之间的恩仇,在他看来都只是身外事,不计于心,无从迁怒,自然也与恩德仁慈无关。”顿了顿,端清道,“因此,你做下多少孽障,有多少顾虑盘算,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并不能以此为名替玄素做决定。毕竟,他已非无智痴儿,而是太上宫下任掌门,能以剑问道、以人论事,若连接受真相的勇气也无,他日又如何承钧守业?”
道长平日,可不会这么多话。
楚惜微心下一动,屏息将内力聚于双耳,忽然听到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响动,似是有人捏紧拳头,指节发出了一声轻响。
他顿时明白过来,也不拆穿,出言帮腔:“前辈,这世间最难挽回的就是错过。有的人错过之后没有再见的机会,有的话错过之后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您就算打定主意要带着这些话埋没黄土,可玄素年岁不过而立,却是要抱憾终身的。”
赵冰蛾眼中波澜起伏,她紧咬的嘴唇已经渗出血,一手捂住心口,一手紧握成拳,半晌后才一松,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苦笑道:“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那一剑当胸而过,若非长生蛊勉强续住心脉,赵冰蛾早已身死当场,现在用内力强提真气言行不倒,已如枯木着火,燃烧最后的躯壳。
她本以为自己能足够坚强,如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哪怕面对十面埋伏、明流暗涌,都能冷笑对刀锋,长歌踏剑舞。
直到如今,方明白千刀万剐不敌心头之痛。
端清忽然向旁边让开一步。
他身后是通往无相寺的山林小径,草木葱茏,阴影憧憧,赵冰蛾本已伤重失了耳目机敏,来人又小心翼翼,刻意将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直到此时才有沙哑之声低低响起——
“……娘。”
赵冰蛾霍然抬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玄素从树后走出,苍白面孔上猝然染上血色,嘴唇翕动,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何时回来的,又听到了多少?赵冰蛾不知道。
玄素一步步地走近,她一点点地看着。
当初最后一眼,所见的还是刚过膝弯的小不点儿,满脸病容,有些呆呆愣愣,每次被她唤到名字,都要反应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住她的小腿怯怯抬头;
到如今,他已经身长七尺,英姿挺拔,气度温雅像极其师纪清晏,唯在眉目间依稀可见到她的影子,一笑时如优昙花开,宁静隽永,神似当年浅笑低喃的僧人,通透聪慧不见半点痴傻。
十年已将生死两判,她却错过了他整整二十载光阴,不晓得他何时身高一寸,不知他何时消瘦半分,未曾闻他读一次经卷,也没看他练一回早课。
赵冰蛾有千般万种的遗憾,在玄素走到她面前双膝跪下的这一刻,已全然圆满。
玄素的头只磕到一半,就被赵冰蛾一手挡住,用力把他拉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已经比身量娇小的赵冰蛾高处太多,这一下看着就有些委屈,玄素弯下膝盖,小心回抱着她,手掌不经意摸到了半干的血,身体一僵,紧接着就被濡湿颈间的温热柔化。
楚惜微不禁唏嘘,冷不丁看到端清转身离开,摸了摸鼻子,识趣地跟了上去。
他们朝小径走去,不出百步就看到坐在树干上的孙悯风,还有树下合掌沉思的色空。
那时走出不远,色空就让恒远先行回寺请来孙悯风,自己带着玄素折返,屏息凝气,聚力双耳,听他们的谈话。
端清第一个发现端倪,没露声色,成全了这一番余愿。
楚惜微看着色空,轻声道:“我以为,大师也会瞒玄素一辈子。”
色空摇了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问了,我便明言真相,何从瞒起?”
楚惜微默了片刻:“大师今后有何打算?”
“危局可破,色见师兄也带着伤者悉数返回寺内,老衲一介灯枯之身,已无挂碍。”顿了一下,色空微微仰起脸朝向赵冰蛾的方向,“言出必行,自然是跟赵施主一起走。”
孙悯风大概是天生不会聊天,此时插嘴道:“等取蛊提血之后,就算有我的药物吊命,也不过多活个把时辰,能走多远的路?”
楚惜微险些飞起一块石子把他当乌鸦打下来,却听色空一笑,道:“行一步尽一生,至何方安何处。当年欠她的承诺,迟了三十年,是该履行了。”
吾心安处是吾乡。
楚惜微双拳一紧:“大师知道,她想去哪儿?”
色空但笑不语,倒是默然许久的端清开了口:“大师一路走好。”
色空轻轻地笑了。
他起了身,目虽不见,行动却无迟滞,准确走向赵冰蛾与玄素的方向,孙悯风愣了愣,翻身而下。
给赵冰蛾取蛊提血不能回寺,只能在半山腰寻个合适的洞穴,否则事后她怕是连寺门都走不出来。
赵冰蛾一只手正在玄素头顶轻抚,忽然多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枯瘦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的嘴唇颤动几下,没说出话来,色空握紧了她的手,笑道:“走吧,我看不见,你带着我。”
玄素的身体在他们手下发抖,等到头顶重量都消失,他抬起头,看到两个人影踏着满地落叶浮土,携手并肩地往山下走。
满山萧索,恰似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送别,然而那两人的背影都挺得笔直,仿佛千山万水都不能将之压弯。
头顶余热犹在,玄素耳边回响着赵冰蛾所说的话——
“我是关外人,不大晓得中原典故,为了取名翻找书籍,最终还是在色空早年送来的书信里寻到了合意处,给你取名为‘擎’,拟字‘玉京’,本想着在你及冠之时正经题上……今后风风雨雨,刀光剑影,为娘别无所求,只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注)
擎者,顶天立地;玉京,慧敏长生。
为人父母也许有诸多念想,归根究底都比不上看子女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仅此而已,别无所求。
赵冰蛾握着色空的手,在微风拂面的时候,她轻声问:“和尚,你爱过我吗?”
“爱,为何物?”色空向她侧过头,“众生之爱莫衷一是,有舍身大爱,有利己小爱,有宽心博爱,也有虚情假爱……在老衲心里,爱就是慈悲。”
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专不归净土。(注2)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