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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谷急急忙忙地寻人而来,看清双双薄怒的少爷小姐与跪在地上又羞又怒的琼玖,心感诧异,不知道为何后者竟然一下子怒触了两人。
自琼玖自梳,发誓一生服侍贾氏,贾氏对她的信任就超过了所有人,琼玖也一跃而上成为林家仆从中仅次于林谷夫妇的管事姑姑,在内院中,她比林谷家的还能说上话,甚至于贾氏临死时把独女黛玉的一切琐碎事宜都托付给了琼玖,因这一点,关心爱女的林海也会时时听琼玖的建议与意见。
林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琼玖这样狼狈了。
他俯首候着斐玉黛玉二人动身。
林谷自然没那个好心为压制了他妻子许久的琼玖出头。
黛玉看一眼斐玉,见他不欲施令,便对身边的两个丫鬟道:“先把琼玖姑姑请下去罢,待我们看望了父亲,再做处理。”
她的声音仍是稚子的清清脆脆,无形之中却有了三分威严。
林谷听了,又欣慰又心疼——家逢大难,小姐亦不得不长大了。
斐玉看在眼里,也暗中点头。
这孩子聪明懂事,若是男孩,未来必有大造化,只可惜投胎成了女儿,一生将被礼教束缚,任有再多的才华和本事,最终也得束之高阁。
想到这,斐玉不由一哂。
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还为黛玉担忧起来了呢?
他一边沉思,一边被林谷引着向林海住所走去,落后他半步的黛玉为了不被他落下太远,蹬蹬地踩着小碎步,不过略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忍不住气喘起来。
斐玉瞥一眼女孩圆溜溜乌压压的发顶,暗暗放慢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林海寝室,看到他正闭着眼睛半靠半躺的倚着床榻。
听到动静,林海张开眼睛,见来人是一双儿女,原本还没什么精神的脸上立刻荣光换发。
尤其是看向斐玉的时候,那目光里的希翼与慈爱,让人不忍心拒绝。
许久没看到父亲这样精神的黛玉很是开心,她快走两步,趴在了林海榻边,终于露出了与年纪相符的娇憨与天真,歪着头嗔道:“爹爹,你可算醒了!”
斐玉其实也很惊讶,寻常人受了他的三针,必会昏睡三日,只有意志坚强,求生之心极大的人才能挣扎着从睡梦里清醒。
前日看林海已是心死之相,怎么现在却……
“是爹爹的不是,让玉儿担心啦。”林海慈爱地摸了摸黛玉的发髻,关切的反问:“爹爹睡着的这几日,你可有听你琼玖姑姑的话,好好的饮食休息?”
黛玉听了不由一僵,隔着锦被把头埋进林海怀里,不肯说话。
林海见了,疑惑地看向斐玉与林谷。
斐玉轻声道:“那位琼玖姑姑说了些不好的话,被黛玉吩咐管束起来,这中间的隐情,还要林大人再做决计。”
林海虽然在意黛玉的反应,却不在乎琼玖的死活,反倒是斐玉一声“林大人”,让他心里难受。
他拍拍黛玉的背,低声道:“我与你哥哥有些事要说,玉儿,贾先生刚刚遣人说得了起复的消息,怕是不久便要离开我们家了,他教了你一载有余,此刻离去,你也需敬一敬弟子的孝心。”
黛玉看了看林海,又看了看斐玉,犹豫一会儿,虽然不愿此时离开,但到底还是咬着嘴唇乖巧地应了。
斐玉瞧着黛玉慢吞吞离开的样,唇角不自不觉的勾了起来,等他转过头来却见林海正灼灼的瞧着自己,不由一怔,索性大大方方的笑道:
“林大人把令爱教得极好。”
“不怕你笑话,我亦以玉儿为豪,”林海的笑容还有些虚弱,双眼却极有神采。
“本来是见玉儿生得聪明俊秀,林家教女也没有女德女戒的说法,因此一开始教她识几个字,不料这孩子当真是个好苗子,渐渐地我也就假充玉儿以子,一解膝下荒凉之叹。”
“既然得女如此,缘何又要贪心求子呢?”斐玉淡淡地说:“林大人痛失妻子,黛玉何尝不是丧母失弟,林大人一味哀痛,想必没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吧?”
林海一愣。
“这几日我虽没有刻意打探大人的家事,可林家仆从中的风言风语却传到了我耳边,都说林大人要把女儿送往妻族贾家去,可我看黛玉这孩子,大抵是不愿的。”斐玉又道,声音平和,话里却带着刺。
林海不由皱眉。
“我本无续室之意,玉儿年小多病,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兄弟扶持,想让玉儿依傍她外祖母与两个舅母,这样安排,有何不好呢?”
林海与斐玉解释:“且贾家又是个礼教尊贵齐全的大家族,岳母又只有夫人一女,必视玉儿为掌上明珠,娇宠着长大,又有一干同龄姐妹嬉笑玩乐,肯定比在这儿孤零零地陪着我要好罢。”
斐玉垂眸,他见林海已拿定了注意,便不再为与他纠缠,之后林海如果知道了琼玖的话,改变注意也说不定,他作为外人,劝上一句已是极限。
林海见斐玉关心黛玉,心里快慰,又问:“我欲在大好之后,开祠堂,宴众客,把你回来的消息广而告之,你看如何?”
斐玉沉默片刻,知道林海还未死心,明知道自己的态度,却仍在自欺欺人。
“林大人,老师当时命我下山代他慰问大人,却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波折,几日前大人情绪激动,斐玉不好直言。我自小被师父抚养长大,后又受老师教诲至今,已将他二人视为亲人,林大人与我父子缘分浅薄,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大人为何不珍爱眼前之人呢?”
林海面色发白,薄唇微抖,不过到底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缓了缓,回答道:“血浓于水,这种情感是割舍不了的,我很感激他们把你养成今日的模样,亦很感激上苍能给我弥补的机会。”
“你若不愿意,我便打消广而告之的念想罢,只是这宗法律条,却万万不能省的,我已吩咐林谷去衙门为你上了户帖,也预备往世交姻亲等处送信,好要大家知道你林斐玉即是我姑苏林氏第六代承宗嫡传,待我百年后执掌林家。”
林海态度坚决,不是在和斐玉商量,而像早就想好了若找到失踪的儿子后应该如何处理,此时不过是把想法一一落实。
斐玉面露无奈,他斟酌一会儿,低低道:“只怕此事传出,大人在上皇与当今面前两面不得好,更难在两淮周旋立足。”
林海吃惊地坐直了身子,急促问道:“你为何知道这事?难道……难道连穆世伯也被牵扯进来了?”
斐玉颔首,叹道:“早淌了这趟浊水,近些年来,老师不得不避世以求保全岱殊,又为了不堕多年的名望,才会有作为弟子的我屡屡出头。”
“难怪近十年来,士林三大书院之首的岱殊行事这般不同。”林海呐呐道,他凝视着斐玉清俊的侧脸,语气里有淡淡的自豪:
“若不是穆世伯来信,我却不知道原来深受年轻举子们的追捧,鼎鼎有名的后起天才斐玉公子竟然就是当初林家的那个孩子——当真是有眼无珠,我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可有怨过我们?若不是我们蠢钝,你便不会吃这样多的苦……”
斐玉摇头。
“我并不觉得这是吃苦,直到今日,我仍极喜寒山上的一草一木,仍怀念在智通寺里度过的每时每刻,我对您没有怨恨,只有些感叹罢了。”
林海听了,忍不住幽幽一叹。
“也不知道穆世伯是如何教育你的,你这样的大气通透,为父远不及矣。”忽而,他神情一变,愕然道:“你方才说‘智通寺’,怎么,你与元拙大师竟有很深的渊源吗?”
原来林谷只告诉他,斐玉在打听智通寺元拙的消息,却不知道正是老僧元拙抚养了斐玉十年。
斐玉定定看着林海黝黑的双眼,问道:“可是元拙师父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海闭了闭眼,沉默半响后才道:“上皇曾有一异母胞兄,出生时天降祥瑞,金光普照,时任司天监正言其为转世佛子,承载一国气运,后奉太皇太后之命往扬州天旻塔寺修行祈福,又二十年,佛子消失于塔中,有僧人称,佛子功德圆满,已超轮回了。”
“难道您要说,元拙师父便是那位佛子吗?”斐玉淡淡道,柔和的声音里已蕴含了无限的冷意。
林海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我只知道去岁时上皇与今上双双派人南下,便是要把元拙大师接往京城,我也是为了此事,才前去智通寺拜访。”
“……那么,您是领着哪位的旨意去的呢?”斐玉轻声道:“今上登基堪堪一年,您却也是这时候得了两淮盐政的任命,江南是天下的钱袋子,握不了钱,如何坐得稳皇位,想必是上皇的遗命罢。”
林海俞听,俞感震惊,他睁着眼睛,磕磕道:“这、斐玉,你竟这样胆大不敬——”
深承皇恩,谨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林如海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说出这番赤/裸/裸的话。
“难不成在林家也隔墙有耳吗?”
斐玉轻笑,“您恐怕不知道,我天生就有不敬皇权的逆骨,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读书要为了孝君,习武要为了守国?也一直不能理解,皇帝不屑不顾于下臣,下臣为何又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师兄是这样,老师是这样,眼看着您未来也必会这样。”
“您不过是太上皇落在江南的一枚棋子,太上皇用您,不过是贪恋皇权,您为何还对他忠心耿耿呢?与正值壮年的新皇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想必您不是勘不破的,可为何一介仆从都有的私心,你们这种人却宁愿身边人伤心,也要为个外人肝脑涂地呢?”
“我已决定了,即刻便往京城去,元拙师父养我十年,若没有他,世上也没有甚么‘斐玉公子’。您若还想已死报主,便继续吧,黛玉这孩子比您通透,她的未来也不应受您连累,贾家,亦不是养尊处优的好去处,我言尽于此,您不赞同,便过耳即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