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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玉扫视一眼守驻禁宫的禁军侍卫,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多日不见,不料贾大人接连耀拔,如今已是简在帝心,大权在握了,草民怕是高攀不起,告辞!”
“哎?”贾瑚见斐玉甩手要走,立刻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嗤嗤笑道:“斐玉公子这是怎么了,避我如毒蛇?如此,缘何还要与我父亲递信?”
斐玉一顿,挑眉看向贾瑚,虽然还是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可气质却徒然发生了翻天的变化,让贾瑚立刻感受到一种多年不觉的威胁之感。
“稽察台果真名不虚传,贾大人当真是手眼通天,连这点小事也了如指掌。”
斐玉握住贾瑚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假以时日,若稽察、靖御二处裁并,贾大人可就一人之下,心圆意满了。”
贾瑚怔住。
斐玉趁此机会掀开贾瑚,拍了拍自己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冷哼一声,绕开贾瑚走了。
若问斐玉为何知晓贾瑚就是多年前潜入自己读书时的院子的黑衣人,又为何知道贾瑚隐藏在帝王亲信表面下的一系列不得见人的勾当,都要从数月前准备从林府启程,离开淮扬时说起。
彼时林海求而不得,只能退而其次,倾其所有来换斐玉一声承诺。
而斐玉深知,自己虽然在岱殊多年经营,但人脉手段却仅局限于江南一带,纵然在士林里声望显赫,受人追捧。
但到了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砸到三个五品官的皇城,若无人相助,只怕稍有不慎就会折损,因此他再三思量,终于决定接手林海的馈赠。
除却林家几代累积下来的巨额财富外,林海还将为官多年来积攒与发展的各种信息与人手一并交给斐玉,而后者,正是初入京城的斐玉最为急需的东西。
有了这些,再兼之多年学道生涯里对各大书院里世家子弟的了解,他便有了管中窥豹,以小博大的机会。
若不然,今上也不可能误判了岱殊书院的发展势态,纵虎归山。
而在这些星罗棋布,恒河沙数般的信息里,一个同样暗中聚拢权势,可堪抗衡皇权的人跃然纸上,映入斐玉眼帘。
荣国府嫡长子,稽察台令史贾瑚。
贾瑚此人仕途如有神助,他的名字最初出现在吏部对外公开的官碟上,只是一萌荫侍卫,平日只领月禄,不得当值,只是个虚衔而已。
而这样的虚衔在京城里太多太多,在数十年来风云变幻中,渺小的连尘埃都不如。
上皇育有五子,大皇子平郡王、先太子、三皇子早夭、今上、五皇子顺郡王,先太子卷入谋逆一案被废为郡王。
上皇禅让于今上,今上登基后分封各兄弟,先太子追封为义忠亲王,平郡王晋平亲王,顺郡王晋忠顺亲王。
先太子谋逆一事,虽在事后被证实是冤枉了义忠亲王,但诸如穆家、萧家、张家等老牌世家在当时被卷入后,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四王八公、贾史王薛等旧京势力因坚定的簇拥上皇左右,而得到极大的荣耀。
尔后,随着皇权再次更迭,豪门没落,新贵升起,以京城荣国府贾家、金陵体仁院甄家为代表的上皇势力、
今上登基后所笼络的,以太子少保闫方域为首,包括通政使司右参议章频在内的士族新贵、
以及以师从稷章、姚中两大书院的清流一派,三方势力在朝野上下争斗不休,暗流涌动。
但这些廷争爆发的原因,官员升迁的轨迹都有迹可循,甚至其中有些,还是斐玉暗中做了推手。
唯独贾瑚此人,仿佛横空出世一般,至今上登基后,就立刻受到重用,在极短的时间一步步登上高位,引得朝野上下一片质疑,偏生他还一一巧妙化解了,令人无可奈何。
自古帝王患得失,在一众皇子最不起眼,却侥幸受禅的今上更是多疑,但他为什么如此信任于贾瑚?
斐玉笃定,贾瑚必定是还在前朝时就投靠了还是四皇子的当今,并且身具从龙拥立之功,为后来的步步高升铺平的道路。
稽察台为兰台寺与按察司拆分合并而成,夺取了部分监察百官的权力,同时兼具军政情报搜集,与整合一寺一司剩余职责的都察院一起,成为当朝一暗一明两大最高监察权柄。
都察院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巡按天下,林海即为专司盐政的巡盐御史坐镇两淮。
而稽察台对外却仅在京畿设防,看似不如都察院管辖区域大,但其专纠劾京官,不计手段的模糊界限让稽察台掌握了数不清的阴私隐事,成为最彻底最纯粹的天子耳目。
这一招恰好打乱了上皇对百官的监察与控制,又聚拢了御史,科道互纠,将文史百官都纳入监察之体中,看似为了公正大道,但究其根本还是加强了今上皇权。
对此上皇甚至都说不出二话,只能堪堪将自己几个心腹塞往各处,以确保其在官员中的威严。
而最初执掌百官最为避之不及的稽察台的,正是贾瑚。
斐玉甚至有理由相信,兰台寺与按察司的合并拆分,也许正是这位贾大人的手笔。
基于这些初步判断,斐玉再翻看贾瑚的血亲姻缘,其母族张家跃入他眼中。
张家与穆家、萧家一样,是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家族,张氏女能够聘与太子、嫁进荣国公贾代善还健在时的贾府作嫡媳,可见其势。
但随着先太子被上皇打压,张家作为太子妻族卷入谋逆案而没落下去,如今张家年轻一辈无一人出仕,仅存的一位长辈亦早早告老还乡,曾经出了太子妃的张家,彻底沦为连普通宦官都不如的小家庭。
巧的是,张家族徽正是一个篆体的“张”字,与“张成”那根乌木吉祥云纹簪上的一模一样。
困扰了他多年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而这事便如串珠子的丝线,把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七年前,贾瑚只身出现在岱殊书院,正是为四皇子办事,也就是说,今上的谋策,至少从多年前就开始了,筹谋多年,此时正到了关键时刻,故而才有贾瑚再次下江南,受到甄应嘉的追杀。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斐玉也只窥视到了一角,但从贾瑚再兼掌作为皇帝亲兵,京畿禁军的靖御军,可见不多时,雄踞江南多年的甄家就要垮台了。
而贾瑚本人,也会成为百官中权柄最盛,威慑最高的第一人。
如果,他果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要以同样的手段,像成功整合兰台寺与按察司一样兼并稽察台与靖御军,假以时日,必会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
想到此处,斐玉不由轻笑出声。
皇帝的处境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便是自己,不也是妄图迷惑君王,反噬皇权吗?
未免是自己想多了,也许人贾瑚当真也如老师、师兄、林海一般,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呢?
所幸自己不过多时便要离开京城这浑浊之地,贾瑚如何,也与他无关了。
斐玉出了宫门,上了官道边上停着的的,由亦书亲自驾驭的马车,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亦剑则坐在车头上,掀起帘子的一角,又轻又快的向他汇报这三日来,宫外发生的事情。
贾家大房与二房之间的争端便夹叙在里面。
斐玉听到黛玉受了委屈,睁开眼,一双温润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亦剑。
“黛玉她现在如何了?”他问。
亦剑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地答道:“小姐如今客居贾家长房,仅每日去荣府老太太处请一次安,出入都有长房太太亲自领着,倒是十分安全。”
说完,他又瞅了眼斐玉,面带犹豫,吞吞吐吐。
“说。”斐玉才微微松快了些的脸沉了下来,“是不是史太君那儿出了什么岔子?”
亦剑措辞更加谨慎:“倒也不是,只是这宁荣二府的下人惯来最喜欢说嘴,这两日,荣府无端有人抱怨,说:‘不孝不悌,娇里娇气,没宝姑娘大方有礼。’”
“‘宝姑娘’?”斐玉终于皱眉,不满道:“女子闺名你也放在嘴巴上,回去找你二秉哥受罚。”
“冤枉啊公子!”亦剑委屈,“这是那些下人的原话,小姐被接进贾府后,贾家二房太太的亲姊妹薛王氏携儿女上京投奔贾府
听说这个薛王氏的女儿与小姐年纪相仿,偏偏又是二房太太亲侄女,可不就有嘴碎的拿她与小姐比较?”
“四王八公,贾史王薛,这丰年好大“雪”的薛家的一进京,可就齐活了……”斐玉沉吟片刻,又问亦剑,“贾赦一房可有什么动静?”
亦剑迷茫地道:“没有什么动静啊,我听小姐身边的侍女说,除了贾大姑娘身边有个难缠的老仆犯到小姐面前被指了大板,没啥其他的了。”
“黛玉长进了,”斐玉摇了摇头,一直沉着的脸上终于带出了一丝笑容,如雨过天晴,阴卷云散,“莫非你不知道,贾赦大儿子贾瑚回京了?”
“啥?”亦剑瞪大了眼睛,他至今记得自己与哥哥亦书一齐扣门递信时贾赦的表情——那表情仿佛是他们公子以贾瑚性命威胁他一般,愤怒而无力。
斐玉见亦剑这般表情,心里有了数,他淡淡道:“你去与你哥哥说,先去贾府把小姐接回来。”
亦剑领命,很快马车拐了一个弯儿,直径往贾府而去,不多时便到了,斐玉下车,亦书亦剑两个便机灵的往门子处告之。
因是为了接黛玉,马车没有去美轮美奂的荣府,而是直接到了贾赦所在的东大院。
斐玉一眼看去,却看到一个已经十分眼熟的男子正抱着手臂站在大院前仰头看着这个黑油漆大门,守门的门子却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
听到动静,男子转过头来,一看到斐玉,他便笑了,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眼波递出,含情脉脉,格外动人。
“好巧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又见到斐玉公子了。”贾瑚笑盈盈道,明明是纯良甜蜜的模样,却无端令亦书亦剑后颈发麻。
斐玉也笑了,他与贾瑚隔着一条青石路对视,笑的温柔隽永,君子翩翩。
“当真是好巧,贾大人既然肯露面,我便不用再为这事操心了。”他道:“我还未拜见令尊及贵府史太君,贾大人若不嫌弃,不如领着在下,全了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