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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使臣代表皇帝巡视属臣,下降旨意是固有之事,可这年皇帝派往两淮一带的天使,却是不屑一顾的去,怒气匆匆的回。
这位三朝老臣跪在皇帝脚下,顶着一张如老树皮般沧桑的脸嚎啕顿首道:“陛下,岱殊书院如今已成尾掉不大之势,两淮两广尽收旗下,再放纵他林斐玉宣扬新学异端,蛊惑天下学子,只怕水家江山不稳啊!”
这话说得可就诛心了。
冰冷皇座上的年轻帝王听了,微微一顿,他慢慢抬起手来,掀开旒珠,露出一张虽然俊美,却过于阴柔的脸,他俯下身定定地注视着脚边跪地仰头的老臣,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一张一合,低低吐出几个字来,倒惊得那老臣往后跌坐。
“爱卿,你莫非忘了,”皇帝说:“朕,也是岱殊出来的?”
一声嗤笑从另一人喉咙里发出来。
“李老怕还是真的忘了,”贾瑚勾唇一笑,他挥了挥手,便有两个禁军打扮的士兵无声无息的上前把那瘫软在地的老臣从南书房里拖出去。
冷眼瞧着那老臣被毫无尊严的拖走了,他又笑嘻嘻道:“这帮子清流,嘴里喊着为国为民,眼睛里却和糊了屎似的,看不清脚下的路通向哪里,陛下不给他们面子,是好事。”
皇帝不吭声。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贾瑚却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仍倚着百珍架,嬉皮笑脸的与皇帝打岔:
“陛下,你说这两淮岱殊到底是有什么古怪,不如臣代陛下再走一趟吧,也好亲自去会会咱们这位众望所归,影响科举的岱殊山长,林大学士,斐玉先生?”
“……”皇帝清瘦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龙椅的握手,他沉默片刻,才清清冷冷道:“贾瑚,你何必在我面前做戏,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和林斐玉私下里的那些勾当吗?”
“哟,”贾瑚依然邪气地笑着,既有些肆无忌惮,又有些傲慢狂霸,活生生一幅“狭天子而令诸侯”的奸臣模样。
“皇帝既然耳目聪明,就应该知道,有些事,我说出来,不是像你征询,而只是告诉你罢了,”他毫无顾忌的说着,而南书房里伺候着的内侍宫婢各个如锯了嘴的葫芦老实低头,从不敢将这些话传出一分半句。
因为,连皇帝听了,脸上都没有半分动容,也无半分受辱之意。
“我有时候会想,”他语调平缓,几乎没有起伏,因此听起来有些渗地慌,“如果是父王,或是先帝仍在,可受得了你这摄政大臣的挟持?可受得了你这不敬天子的侮辱?”
“不能。”贾瑚低头玩弄起自己的修长指节,一句一句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所以庶人水沥谋反丢了忠顺亲王的王爵,先皇中毒早逝,你父王平亲王却倒在王妃的阴私手段上面,反倒是你水溢,一亲王庶子,得了莫大的机缘,黄袍加身,天命所归。”
“他们不是受不了我的侮辱,是自己心比天高罢了。”贾瑚冷冷一笑,“或者说,他们倒霉,偏偏遇上我这个脑子不清楚的,既不想让他们当皇帝,又不想自己当皇帝,折腾来折腾去,可不就你还算识相?”
“以身饲虎,不过如此。”水溢叹道,不知是哀悼他那些得不到好下场的父辈,还是在叹息自己才是老虎最后圈养的食物。
贾瑚眯起了眼睛。
他想起自己所在的时代里,那是个列强掠夺,皇权倒塌,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地方,而恰好,这一世界里,权力达到顶峰皇权的还未有跌损,虎视眈眈的列强尚在积蓄变革的力量。
“前往欧罗巴的商贾船队早已回来,陛下你也审阅了那些奇技淫巧、战舰火器,乃至民风民气、政治体貌。”
贾瑚忽然变得彬彬有礼,“英吉利亚的乔治二世皇帝虽受制于内阁,可仍执掌众多权力,其朝野清明,民生优渥,不可谓不好,我朝多则百年,少亦需数十年才能达到此等地步,这中间陛下的主导不可或缺,臣恳请陛下,想一想咱们这片令人觊觎的肥沃土地。咱们这些四亿亿尚且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
水溢仍坐在龙椅上,他略微抬头,注视着南书房珠帘外宽阔的殿堂,那是内奏事处,再往外走,是月华门,懋勤殿、乾清宫。
乾清宫以南,是保和、中和、太和三殿,再往南走,过了太和门、午门,便出了皇城了。
水溢从京城,到江南,再从江南,回京城,不到两年,就一步登天,住进了这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的皇城,至此,便再也没有踏出此地一步。
“你去罢。”水溢靠在纯金打造的坚硬椅背上,慢慢阖上双眸,“你带我的话给斐玉,要他取下‘岱殊书院’牌匾……”
贾瑚微怔,身子不由自主的站直,低着头注视着皇位上的年轻帝王。
“朕赐二字,泰殊。”
泰,安也,天地交融谓之泰,万物遂生谓之泰,循礼安舒谓之泰,大而极谓之泰。
岱殊书院易名为泰殊,是繁缨棨戟,无上耀拔的尊赏。
水溢此举,已是默许了林斐玉在江南一系列“欺师灭祖”“殆乱正道”的行为。
不,这不是默许,甚至是旗帜鲜明的支持于他。
贾瑚略感吃惊的笑了。
“臣竟不知陛下这般开明。”他顿了顿,又道:“臣还有一事想求陛下,萧居敬那小子痴恋林家那位才震天下的女学士,腆着脸求到臣这里来,想要陛下赐他个天大的荣耀。”
“呵。”水溢凉凉的轻笑,“你这是要朕给你们脸上贴金啊,行罢,什么时候林公有这心了,什么时候朕再来做这锦上添花的美事。”
贾瑚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水溢这样说,就是存心要看他师徒两的笑话。
他知道在这种事上,是在水溢身上讨不了什么好了,又归心似箭,索性也不再纠缠什么,直接走了。
贾瑚骑着汗血马一路疾驰至码头,此时已有快船在岸边等候,他弃马登舟,一刻不曾等待,立即要求船夫拔锚启程。
近些年来,贾瑚做主从西域引进各种奇技淫巧,他这艘轻巧快船便是结合西洋技术,在能工巧匠的锻造中制作出来的。
再兼之一路顺风顺水,虽不至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却也不过是数日,便到了姑苏。
贾瑚直奔寒山而去。
自上次相别于码头后,贾瑚便再也没见斐玉一面,两人偶或以雁信相通,大多也是谈论正事,他虽执着地在信里夹带情诗,斐玉却从来没有回应过一字半句。
思念如割不尽烧不去的蔓草莽莽,连绵横肆。
此时寒山上正是授课布道的大好春光,众学子们都聚在学堂里头,这外头一路上竟安安静静,贾瑚拾级而上,避开为着什么拗口的文章争辩的耳红脖粗的三两小厮,径直往书院里处的斋舍去。
致远斋一如既往的静谧恬静,贾瑚也亦如多年前所做的那样,悄然从后院院墙处翻进。
“意犹未尽,故地重游?”
刚刚转身松开按在墙上的手,贾瑚便被身前不远处突然想起的柔和平静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一抬头,却个清隽温和的男子拎着一把出鞘了的利剑站在三步开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贾瑚的心脏立刻如擂鼓般跳动起来。
“不。”他眼波似醉,氤氲缭绕,唇丰如脂,波光粼粼。
倚着墙,贾瑚伸出长臂将斐玉按入自己怀中,哑声喟叹:
“我无故地,唯有故人尔。”
“只是这故人借我宝剑,夺我心魄,我却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斐玉莞尔而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违契不偿,官为理索,你自是官,何不直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