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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上任的县令没有让唐申失望,在三合院即将全部燃着前带着随身护卫赶到。经过一番似是而非匪夷所思的解释,如今唐申与六个孩童已经在回程的马车上。
这里要提一下新上任的县令钱有财,他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长了一张很是精明的脸,衣着打扮分外华丽,说一口标准的官话,有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有钱的感觉。根据钱有财与随身护卫的对话可以推断出,他此番到太平山村去为的找村长商量税收之事,钱多宝随同,因感无趣,央求同行的紫衣女子带他随处逛逛。这紫衣女子并非钱多宝生母,只是钱有财一个姓赵的姨娘,她被迷香迷晕醒来之后,立即告诉钱有财孩子被人贩子带走了,恰不多时收到阿二的勒索信,他们就一路查访阿二为寻找钱多宝有钱父母曾询问过的人,最后顺藤摸瓜找到阿二的行踪。
钱有财找到他们的时候,第一句话是确认他们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得知人贩子全部身葬火场时还大失所望。然后才抱起钱多宝观察他有没有受伤,言语间颇有慈父风范。但是唐申观察到,钱有财发现钱多宝脖子上的貔貅不见后,脸色阴沉了好几分。
想来,“上辈子”听得的传闻尽管已经无法证实,却并非没有根据。
唐申抱臂坐在车厢角落,左手旁躺着柯靖熹,右手旁坐着钱多宝。他们离开太平山村已近一个时辰。
出了这样的事情,钱有财不得不提前结束和太平山村村长的谈话,带他们回来苏镇。期间钱有财一一询问过他们的名字、家住何处,对能够准确回答他问题的唐申多看了几眼。得知唐申和柯靖熹是来苏柯家的大公子二小姐后,还特意安排他们和钱多宝共乘一辆车厢内垫满了软垫的马车,显然是一个很懂得如何做人的人。
钱多宝一路上都没有停止偷偷窥视唐申,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那个……你是叫柯……。柯靖闻对吗?柯靖闻、柯靖闻,这个名字好复杂哦……。我叫钱多宝,多多益善的多,珠光宝气的宝,爹爹娘都叫我宝儿。那个……我们、我们可以做朋友,以后一起玩儿吗?”
“……”
钱多宝见唐申没有回答,也不气馁,继续道:“我们家才迁来这里没有多久,阿宝以前的朋友,像珠表哥、小枝、飒大哥哥他们都联系不上了……镇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只能天天跟着赵姨,好无聊……爹爹说你是镇里头最大的世家的孩子,肯定能带阿宝和其他人一起玩的!所以我们做朋友吧?”
原来如此。都说强龙不敌地头蛇,来苏镇中各个世家无疑相当于地头蛇,初来咋到的钱家不论再富有都只有任人拿捏的份。若钱有财不想方设法融入来苏镇的上层圈子,以后绝对寸步难行。但身为朝廷任命的官员,刻意去讨好世家是不是有点自降身价遭人轻视?不如借这个机会,让自己孩子与柯家的孩子成为朋友。在钱有财看来,柯家长子未来就是柯家家主,柯家看在他救出了长子,长子又与自己孩子交好的份上,加以他其他示好的动作,定不会拒绝与他这个县令交好,他便可以此为平台进入来苏镇上层圈子。不愧是官场中人。
唐申搭在手臂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他与柯家的关系,还有一年就会了结。谁又能知道,现在看上去光鲜的柯家,在不久之后会遭遇什么?
这些既定事实都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他想的是,钱多宝此人,是否有让他结交的价值?
“你原来是哪里人士?”
钱多宝一怔,随即为唐申终于与他说话而振奋起来:“西安!我们家原来住在西安!”
西安人士……西安人士何以跑到蜀中来任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县?唐申心有疑问,也不多问,想起了尘与他交换的条件,缓缓点头:“好。”
“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钱多宝高兴的恨不得直接在车厢里蹦起来,“哈哈哈,真好!唔……我应该怎么叫你呢?阿宝今年五岁了,你看起来比我小呢,我叫你闻弟弟好不好?珠表哥就天天叫我宝弟弟,呵呵,现在我也有人可以叫弟弟了!”
“叫全名。”
“可是叫全名显得我们好生疏啊!不喜欢的话,那、那就叫阿闻?阿闻可以叫我阿宝哦!”钱多宝摸摸后脑,扬着笑脸,“之前误会你对不起啦!”
阿闻……唐申耳边蓦然响起罗谷雨声声“阿申”,带笑的、戏谑的、不满的、惊慌的……从不觉如此深刻。
他名唐申,未曾更改。
“嘿嘿,阿闻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钱多宝揉了揉鼻子,转而将视线放到柯靖熹身上,伸出手戳了戳她还有些红肿的脸,“嗯嗯,那么这个就是小熹妹妹了!她好可怜,被那个坏人打了呢……真是的,小熹妹妹长得这么可爱,坏人怎么下得了手呢!阿闻,你说小熹妹妹怎么还没醒过来呢?是不是病了?”
唐申探了探柯靖熹额头,感觉体温没有异常,道:“不是。昨夜至今滴米未进,饿昏了。”
“啊?坏人还不给饭吃啊,好可怜……”钱多宝想到如果钱有财来的晚些,他可能也会是“不给饭吃”中的一员,后怕道,“还好爹爹来的快……哼哼,都说了我爹爹很厉害的,坏人不相信,落得这个下场了吧!”
你爹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布下整盘棋局的人沉默以对。
尸体,凶器,血衣,他已经全部烧毁。里衣上没有办法去掉的血渍,他趁着别人不注意,用地上尘土掩盖住,半点证据不留。亦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身上。
快速行驶中的马车碾过浅坑,柯靖熹的身子被突如其来的颠簸抛了起来,唐申展臂一捞,柯靖熹顺势摔到他身上,把他压得呼吸一窒,狠狠撞在车厢墙壁上。此时后背的疼痛和头脑的晕眩,让唐申记起不久前他才被人打昏过。
柯靖熹被颠簸醒了,发现自己压在自家哥哥身上,而唐申的脸色惨白,忙不迭翻身将唐申拉起来:“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唐申用手按了按翳风穴,深吸气按捺下胃中翻涌。
从昨夜以来不停思索状况,到整个上午观察人贩子的神态、从他们对话中估量他们的心思,以及应变布局,耗费了他太多心神。身体的种种不适更是一度强调他现在的年龄,提醒他再不休息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说到底,是身体太弱了。
柯靖熹听唐申说没事,放下心,眨巴着大眼打量四周:“这里是哪里啊?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钱多宝冲柯靖熹笑道:“小熹妹妹别怕,我爹爹把我们救出来了!那些坏人都被火烧死了,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真的吗?”柯靖熹摸了摸还有些疼的脸,怯怯地看了眼钱多宝,往唐申身旁缩,抱住唐申手臂,“哥哥……小熹脸上疼……”
柯靖熹没有察觉唐申身躯兀然的僵硬,将脸抬到唐申面前,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道:“哥哥给小熹吹吹?娘亲说吹吹就不疼了……”
唐申木然,很是一会儿才低头朝柯靖熹脸上吹了口气。
柯靖熹喜笑颜开,不再去想脸上的伤,转而打量起车厢来,好奇地在软垫堆中摸出一只布老虎,抱在怀里不舍得撒手。
柯靖闻与柯靖熹两兄妹的房中很少出现过布娃娃或者类似的东西,母亲杨秋兰身为商贩之女,老夫老母年过七十,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家中生计全靠她一人张罗小铺来养活,根本没有时间花心思在两兄妹身上,否则又怎会这样简单就让两兄妹被拐走。府中在柯举期的授意下大以姨娘白香及其子柯靖嵩为主子,姨娘白香是尖酸刻薄斤斤计较之辈,打掌了府中事务开始就从未给过杨秋兰一个子儿,对两兄妹更是不管不顾。杨秋兰早出晚归,没把白香那点手段放在心上,说开来,除了与柯举期有两个孩子的联系,她对柯府、对柯举期就是租室与陌生人的关系。
只可怜夹在中间的柯靖闻、柯靖熹两兄妹,最好的一身衣服不过是过年时候白姨娘为了不损柯府门面用次一批的布料勉强裁的。
钱多宝见柯靖熹爱不释手的模样,道:“小熹妹妹喜欢这只布老虎吗?那是我赵姨缝的,可漂亮了是不是?”
柯靖熹点点头,歪着身体靠在唐申身上,用软糯的声音道:“小熹记得小哥哥。小哥哥也是被坏人抓来的。”
“对对,小熹妹妹可以叫我阿宝哥哥哦!叫阿宝哥哥的话,阿宝哥哥就把布老虎送给你!”
“真的吗?”柯靖熹瞅了眼唐申,见他没有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立刻甜甜笑道,“阿宝哥哥~”
柯靖熹身形瘦小,相貌据说与她姥姥年轻时的时候接近,与唐申并不相似,清秀而已,甚至一眼看去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兄妹。她的一双大眼水亮,就是多年冷待也抹不掉她眼里的天真烂漫,乖乖地瞅着你能把你心肝都化了去。
钱多宝感觉柯靖熹不像唐申那样冷淡,来了精神,与她你一言我一语围绕布老虎聊了开去。唐申借机闭目养神。
两盏茶时间过后,耳中逐渐听到了专属于城镇的喧嚣,片刻后马车停了下来。钱多宝转身扒开车窗帘往外看,抬头见朱漆大门匾额上写着“柯府”二字。钱有财下了马,带着随从叩开柯府的门,摊手与开门的仆人解释一番,仆人很快从堂内唤来一面如冠玉、相貌与唐申有两分相似的中年男子。
以唐申这个距离,完全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能大概知道中年男子与钱有财说了几句,接着挥手让一个下人往府外跑,唐申估计是让这个人去通知杨秋兰。果不其然,待了片刻,杨秋兰就在下人带领下快步走来,对钱有财说了什么,钱有财伸手指向唐申等所在的车厢,杨秋兰提着裙摆就奔到车前掀开车帘,呼道:“小熹!”
柯靖熹听到杨秋兰的声音,一手揽着布老虎就扑进杨秋兰怀里:“娘!呜呜呜……小熹好想娘亲啊!”
“娘的心肝宝贝!吓死娘了,娘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杨秋兰紧紧抱着柯靖熹,失而复得,喜极而泣。她眼下有大片青黑,明显是多日睡眠不足导致,不用想也知道孩子失踪的这几日她度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母女相拥而泣,场面分外感人。
杨秋兰揽着柯靖熹紧张地四下查看她有无受伤,撸起她的衣袖后发现她小手臂上青了好几块,再仔细看她的脸,心疼道:“小熹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红了,还有些肿?手臂上的淤青又是哪里来的?”
柯靖熹揉着眼,抽噎着道:“呜呜……是、是坏人打的……娘亲、娘亲不担心,小熹已经不疼了……”
“傻孩子,怎么会不疼呢?娘回去就拿鸡蛋给你烫烫脸,一会儿就好了啊。”杨秋兰轻轻摸了摸柯靖熹的脸,掩不住的怜惜,再度将小人儿抱在臂弯里,往府内走去。
唐申站起身,对钱多宝拱手道别,然后有些笨拙地跳下马车,静静跟在她们后头。
三人走到柯府门前,听柯举期作揖谢过钱有财:“钱兄救出我儿此举,柯某不知如何报答,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钱有财摆手:“柯弟客气了,钱某不过在其位谋其职而已,加之初来乍到,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柯弟啊!”
两人你来我往,好不融洽,道别时依依不舍,竟像认识多年的老友。
然而府门一关,柯举期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脸就冰冷下来,瞪着杨秋兰:“真是丢脸丢出柯府了!”
拂袖而去。
杨秋兰听柯举期这话,面色难看起来,不做声,视路上下人的指指点点若无物,踏入自己的小院后才爆发出来,回身就是冲唐申脸上扬手,冷喝:“瞧瞧你干的好事!”
唐申下意识一退,迈出半步后生生止住,硬受了这一掌,被打的偏过脸,抬眼看杨秋兰。
“叫你看好妹妹、看好妹妹,你怎么敢把人看到人贩子手里头去?”杨秋兰气的脸色通红,胸口不断起伏,“妹妹被人打了,你也不知道替人挡一挡?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
“娘……”柯靖熹抱着杨秋兰脖子,弱弱地劝道,“不是哥哥的错……”
“看在小熹的份上,我今天就不请家法!你给我在院里跪两个时辰,好好思考你错在哪里!”杨秋兰丝毫不给予唐申解释的机会,指着唐申身前地面喝道,“跪下!”
唐申双眸一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缓缓跪在地上。
杨秋兰这才消了点气,哼了声,转身就进屋,重重关上门。她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温柔平和,与每位母亲相同:“身上弄得这么脏,娘去给你烧水擦擦。小熹肚子饿不饿?有没有想吃什么?”
“嗯嗯,小熹肚子好饿,想吃娘做的鱼~可是、可是娘今天不用忙吗?陪小熹没有问题吗?”
“说什么傻话,以后娘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小熹……”
屋内的温馨与屋外的冷清对比分外强烈。
霜降后的地面微冷,跪久了膝盖受寒会烙下病根。唐申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坚持过两个时辰。
唐申平视十步外的房门,后背挺得笔直。
他原以为他可以平静面对,再度经历的时候却还是止不住起了涟漪。到底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