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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申。”罗谷雨侧着脸,微微扬起下巴,眸中满是窘迫。他转了转脚跟,以至于能正脸对着身边的人,身上银饰碰撞发出清脆响声,“阿申,他们都嚼我中原画讲嘞忒别扭,咯是尊嘞辣么难懂?”
“我能听懂。”
得到否定的回答,罗谷雨嘴角一扬,笑了。他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深刻,半分女气也无,却让身后烟雨朦胧的河堤彻底沦为无足轻重的背景:“哎,这头画灯节太仙啦,阿申,咱个明年还到这里来得不得行?”
唐申睁眼,入目是在月光映照下模糊不清的房梁。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沉重而急促,带着些微抽搐。抬手探上额头,颤抖的指尖触到被汗浸湿的发丝,入手一片粘腻冰凉也掩不住自身偏高的体温。
他平躺在床上,能感觉自己双腿麻木,不时还会抽疼。待呼吸慢慢平稳,便撑着床榻坐起身,盯着空荡的房间,好是半响,双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那不自觉的颤抖,像是要回答谁的问题般,轻声道:“得行。”
唐申支起腿,从腿上传来的酸麻疼痛使他的头脑稍微清晰了些。他依稀记得自己坚持了近一个半时辰,最后还是因为气力耗尽而昏倒,意识模糊间被人背入属于“柯靖闻”的房间。
背他的人是谁……毫不客气地说,整个柯府中关心“柯靖闻”死活的人只有三个——姨娘白香,柯家三子柯靖嵩,以及总管曹简。姨娘白香的关心,纯粹是等着“柯靖闻”什么伤残病死,好叫她儿子名正言顺成为柯府继承人。柯靖嵩的关心……大概是小孩子的攀比心理。所以不用他思考太多,唐申可以判定那个人是曹简。
曹简此人,年过半百,跟随柯靖闻死去的祖父多年,是府中资历最老的一人。柯举期对外表现的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实则每日除了与白香温存、与柯靖嵩享受一下父子间天伦之乐,其余时间都在花天酒地,府内大小事务全然不管。白香手里握着主母的权利,表面风光,内里连字都认不全,谈何管理柯府?到最后,实际上掌管柯府财政命脉的人,是总管曹简。
曹简待柯靖闻还是不错的,并不像其他下人那样忽略他,抽着空会给他带些小玩具,还有孩子爱吃的零嘴。平日里遇见他也会同他聊聊天说说话,听柯靖闻诉说杨秋兰的偏心,温言安慰他。对柯靖闻来说,曹简的存在填补了他心中祖父与父亲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人。
这个“重要的人”,也是导致“柯靖闻”变成“唐申”的不可忽略因素之一。
过去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逐渐都能想通了。却与他再无干系。“上辈子”的他,会为杨秋兰毫不遮掩的偏心感到委屈和伤心,闷闷不乐抑郁的高烧三日。“这辈子”的他,只觉得与杨秋兰的情分随着那一巴掌彻底了结干净。
他自己都忘记了,几曾何时他也会哭会笑,会伤心难过,会愤怒妒忌,会受伤委屈。待往后经历的多了便知,三界阡陌,六道百苦,哪有世人不无辜。
他与罗谷雨会有后来的结局,很好地印证了古人所言。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唐申勉强将腿盘起,凝神敛息,依照唐门诀开始修炼。其实一般习武之人都是等八岁生辰过后,身体基本长成才会开始修炼内力。因为八岁以下孩童的经脉极为脆弱,一但内力运转出现半点偏差,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是未成形经脉的延展性比上成型经脉高出太多,更没有所谓关卡的存在,故前朝曾有一段时间疯狂流行由内力高深之人为幼年孩童强灌真气,以拓展其经脉、造就一代武林高手的做法。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孩童死于经脉碎裂,成功概率不足万分之一,直到有人发现这样揠苗助长出来的“高手”往往活不过二十,这种方法才被淘汰。但唐申是自行修炼,以上的问题全然不必考虑。换言之,只要他能保证修炼不出错误不伤到经脉,未来他的经脉将比同龄人宽阔许多,内力更会胜上不止一筹。无人不知富贵险中求胜,需要的不仅仅是运气,还有谨慎与决心。
唐申最不缺的就是后两者。
内力的修炼枯燥乏味。唐申尚无内视的能力,凭着多年经验控制着形成不久的真气一遍一遍重复相同的路径游走,因真气尚且微弱,暂且不用担心伤到幼嫩的经脉。可惜这样高强度集中精神的修炼,唐申持续了半个时辰就不得不放弃。原因无它,先前后脑受的伤加以不知道是否满两个时辰的罚跪,让这具身体不堪重负发起烧来。若是执意继续下去,不多时就会同“上辈子”那样病倒。
唐申再次探了探自己额头,起身下地,扶着床榻边沿慢慢站稳,一步一顿往外走。
天色昏暗,不闻鸡啼或者更声。唐申走到门边,发现左方门纱相比之右方来的光亮,推门而出,便见杨秋兰的卧室里暖光摇曳。点着灯这件事情本身没有问题,还说明现今时辰不晚,怪就怪在,纸窗上的黑色剪影,有两道,看轮廓都是女子。
柯靖闻、柯靖熹与杨秋兰共住柯府东南角落的四合小院,一人一间尚且多出一间用以存放杂物,曾经也有过照料家事的仆人,自从白香掌家就被调走了。平日里的家务都是柯靖闻或者杨秋兰来做,吃喝则是杨秋兰从铺子里带回来,所以杨秋兰的房间内按理来说,不会出现两道影子。
唐申弯腰揉了揉膝盖,尽量放轻动作靠近房间,侧耳贴在门上倾听里面动静。
首先听到的是不知名女子的声音,年轻而清脆:“秋兰姐,你准备怎么办?眼看白香那贱人越来越嚣张,你和孩子们都快过不下去了。柯举期瞧见孩子不见了竟然半点不着急,如果不是新来的县令把孩子找回来,他恐怕干脆把孩子当做从来不存在吧……秋兰姐,你干脆向柯举期商量商量,离开吧!”
杨秋兰道:“晴妹妹,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不是我不想离开,也不是柯举期想让我留下。相反,我们恨不得对方在面前消失,永远不出现才好!就像当初我和他不得不成亲一样,我们现在也没有办法……”
“秋兰姐,我真弄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问柯举期拿一纸休书难道还不够吗?柯老爷已经过世这么久了,你和柯举期明明两看相厌,为什么不和离?然后离开来苏,到别的城镇去生活。”
“和离?柯举期哪里可能与我和离?在他心里,我就是那个阻他姻缘,导致他心上人嫁给别人的坏女人,他怎么可能和我和离!你以为我没有想过离开来苏?我爹娘现在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路途的劳累……还有小熹,我要怎么和小熹解释?她在柯府里虽然不受待见,说出去怎么也是柯府二小姐。到了其他城镇别人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说她是没有爹的孩子在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她还小啊……”
“那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拖着吧,这样子太痛苦了……哎,造化弄人……如果不是柯老爷当初荒唐的决定,你们早就各自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再等等吧,再等等……我有感觉,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机会……我要想一个两全的办法……”
“我知道了。秋兰姐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我,记得和我说一声。唉,我去看过小熹了,手臂上青了好多地方,那些人贩子真是可恶!还有秋兰姐……另外那个你准备怎么办?不是我说,他其实挺乖的,比起柯靖嵩那个小魔王好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着他,我心里就不舒服,忍不住生气……看着他,我就想起柯举期的父亲。想起他如何逼我嫁给柯举期,想起他如何拆散我和李大哥,想起他迫我和柯举期圆房……这不怪我,怪就怪在为什么他与柯举期的父亲如此相像。恐怕连柯举期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怎样都好,他也是秋兰姐你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上一代的仇,不该让他来担吧……刚才我也看了看他,他似乎在发烧呢……”
门内发出一阵窸窣声。片刻杨秋兰喃喃道:“是啊……是啊……晴妹妹说的没有错,也许是我魔障了……”
接下来便是女子之间的念叨,没有什么可听的了。唐申直起身离开,到蓄水的水缸旁用木盆装了点水搬回房。他走的很艰难,双腿止不住发抖,却走得极稳,不思退路。
凡世里许多事情是禁不起细细推敲的,何况重来一遍?杨秋兰也好,柯举期也好,白香也好,曹简也好,哪一个在自身的利益面前不是撕去了所有美好的伪装?又有谁可以说为了自身利益着想是一件错事?
唐申以手帕沾水敷在额上,静躺上床榻。
对于柯府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不想去阻止或者改变。解释多了或许会让人觉得虚伪,简单地描述,就是如果柯府不遭受变故,他就不可能到唐家堡去。不到唐家堡去,“柯靖闻”就永远只是“柯靖闻”。他名唐申,从更名那一刻,就只是唐申。
柯府中人,也担的起一句自作自受。嘴里不住埋怨世事无常,不想到底是谁不愿意看清楚事实、谁自欺欺人。所谓动物的慈悲,在他第一次任务将匕首刺入目标的胸口时就尽数被他抛弃。那个时候的他看着跪倒在他脚下丑态毕露不住哀求着,希望以高官厚禄来打动他的朝廷一品官员,忽然就明白了,没有谁比谁高贵。
重生之后,他想了很多。想着往后的计划,想着哪些是可以更改的、什么没有必要更改,哪些人是对他有帮助的、哪些人可有可无……思前想后,都不如方才那一个梦境,教他生生惊醒,大汗淋漓。
这个惊,为的倏然自心底升起的自惭形愧。不知往日哪位大贤曾经说过,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的人,就算取得最终的胜利,也是个可怜的人。唐申觉得这句话很对,再对不过了。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够作为一个平凡人与罗谷雨相识相知……奈何,人心即江湖,想要天命我主,他就无法随波而逐。这样在尘世中沾的满身泥泞的他……是否有资格回应罗谷雨……罗谷雨对外人说道他的好,可知……他是如何为罗谷雨的敢爱敢恨,心生艳羡。
唐申将额上毛巾换了一面,闭眼。天晚了,他的身体需要休息。明早起身便要开始重习基本功。
如果可以……希望不要梦到罗谷雨……越是美好的东西,往往越容易叫人沉迷。纵然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