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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日。
唐申倚着马车中叠成堆的木盒,半梦半醒之间感觉马车停止了行驶,顿时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凝神细听马车外动静。
他们似乎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外头传来流水、虫鸣以及人语。距离隔得有些远,不仅有一个人在说话,故而唐申基本无法清楚地听明白外面谈论的到底是什么,更别提辨析出真正有用的信息。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们已经进入苗疆地区,因为外头谈话人讲话带着明显的地方方言,而这些方言很大一部分经常会在罗谷雨口中出现。如此半懂不懂地听了一阵子,谈话结束,有人拉开帘帐,将唐申带下马车。
三日以来,霹雳堂诸人未轻易放唐申下马车,搜了他的身取走暗器,每隔数个时辰来确保他没有挣脱束缚。严谨之极,便连洗漱也代劳,取了麻布在他脸上一顿擦,企图抹去他眼角的痣与同雷元江三分的相似之处,哪知他的易容经过处理只能以药液卸去,反而越擦越令他们眼中疑虑愈浓。
困于方寸间这么些时候,好容易脱出,眼前不禁一亮。
入目是青青群山,百林摇曳,山壁遍布竹楼。异族人遍地,四伺环绕,他们全部是男性,戴着野兽羽毛、骨骼和牙齿制成的饰物,袒露的上半身以及脸上都绘制着大量意味不明的图腾,看起来颇为狰狞又诡异。
异族人围绕他们指指点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其中一男子手持长杖,似乎身份尤其尊贵,正与雷元江对话,瞧见唐申被押下来,道:“咋咯还领着个绑成这个模样的奶娃娃?雷老哥,你可么同我说得这么一号人物撒?啧啧,着中原人啊就是不同,瞧那模样,真真比我家里头婆娘还要俊哈!”
雷元江目不斜视,只道:“古老弟玩笑啦,不知道能否向你借一间房子将他安顿下来,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被称为“古老弟”的男子哈哈大笑,就伸手指着最底层边缘的竹楼道:“有啥子不行地?喏,就最边边那间太潮湿啦,么得人住,反正雷老哥你这马车也上不得咱竹楼,干脆把人跟马车都放那斗,派个人在下头守着好不就得嗦。咱可把最好的酒给老哥你备好啦,今天一定得喝个嗯……不醉无归哈!”
“自然,多谢古老弟。”
得到雷元江回答,古姓男子对身边不到他腰的男孩说道:“米娃儿,领他们到那斗去。”
雷元江趁机侧头低声吩咐莫赟:“莫赟,你不用跟着我。唐门手段你懂得,带十人把他看好,千万不能让他逃了,知道吗?”
“是,舵主。”
莫赟抱拳领命,默然扫过唐申,指挥十人带着唐申驾着马车,在那古姓男子手下的带领下朝竹楼方向走。唐申早被莫赟封住内力,莫赟足足比他年长数十年,差距非轻易能够补全,便是他毫不保留以全力冲开穴道,耗时亦不短。他并无逃脱的意向,但为让自己表现得更为真实,便反复冲开穴道,让莫赟再次封住。
唐申对现下情况是一知半解,心有疑问也无法冒然问出口,仅能依靠不多的线索猜测出霹雳堂与古姓男子之间存在着交易,且是需要让雷元江亲自出马的交易。
那古姓男子究竟为何人,唐申不知,因为苗疆地区的部族极多,势力错综复杂,外来者往往无法涉足其中。就罗谷雨所描述予他的一切来论,似乎五毒教都仅是其中稍大的势力之一,仍有不知道多少拥着特殊能力、崇拜可怖生物的部族隐藏在更深的苍山密林之中。也正是如此,这处“蛮夷之地”才会染上诡秘色彩,成为其他人眼中遍布杀机的存在。
苗疆……
唐申心中微动,脚步忽然不受控制地一滞。感觉到身后莫赟的注视,他迅速调整好呼吸,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往前走。
还不是时候……现在的他才刚刚把棋局未来的走向设定好,连重要的棋子都没有拿到手里,罗谷雨在他身边,无疑会让他心有顾忌,许多布局将无法完全铺展开来。更重要的是,唐申深知自己所为等同刀尖起舞,不论是伤还是死,他不曾畏惧,却不能让罗谷雨同他一起冒险。
镇定心神,唐申扮演该扮演的角色,不落痕迹。
竹楼旁是瀑布以及瀑布汇成的河流,一路往南流经所有竹楼,直到消失在山林中。米娃儿将他们带到竹楼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盯着几人看了好一会儿,冲他们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那古姓男子口音别扭,好歹还能叫人听得懂,换做这个男孩儿,几人是彻底被弄得一头雾水。米娃儿说了一通,连手带脚比划,见他们表情茫然,才塌下肩膀泄气地走开。
这点小插曲霹雳堂众没有放在心上,唐申却习惯性地留了个心眼。他如今受制于人,虽然事情大体去向尚在把握之中……奈何人生地不熟,变数多不胜数,太多东西不在他的预测中,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想罢,唐申在霹雳堂众目光聚焦中走入竹楼,环视四周没有找到座椅,就地盘腿坐下,一时俨然给人以主人模样。莫赟见他一路不声不响似乎十分配合,反倒更生几分警觉,思量过后径直命五名弟子围着他坐,另外五人在竹楼外围戒备。
莫赟自觉严格遵守雷元江命令,做下布置想着如此应当万无一失罢,便抱臂靠在门边,两眼直直盯着唐申。其草木皆兵程度,简直就像只要一不在意,这个人会忽然从他眼皮底下消失那般。
只消一眼,唐申就从莫赟的表情中察觉莫赟有话想要与他说,淡淡抬眼与其对视。莫赟是个纯粹的武夫,虎背熊腰阔脸庞,是整个霹雳堂中武功最高之人。他能历过两任总舵主仍旧在左护法位置上坐的稳当,现在看起来依然颇受雷元江器重,想必有些头脑但又不至于太聪明。
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唐申并不用耗费多大力气去观察,即可大致猜出其所欲所想。
果不其然,沉默一炷香后,莫赟别过脸,摸了摸鼻子,再转回头道:“苗疆之地如此大,即使是你们唐门也没有办法找到你,我劝你还是别打什么逃跑的主意,老老实实待舵主做完这笔生意,再与我们回赣章。”
“……”
莫赟见唐申不回答,想也知道他自己的话多没有说服力。让一个唐门弟子放弃逃跑跟着世仇到霹雳堂去?怕是直入虎穴,人一身皮肉被剥吃干净。自从得知这个少年有可能是前任蜀中分舵主的遗孤,他就一直抱着非常复杂的心态看待眼前少年。一方面认为唐门中人阴险狡诈,这或许是一个骗局,一方面怀抱着若少年就是雷越,他们这么多年没能尽养教责任的愧疚心酸。
莫赟在霹雳堂数十年,怎会不知道雷家三个堂表兄弟之间是如何情同手足,又是如何分离?雷元琛为了霹雳堂的未来,自愿请命前往蜀中分舵以求近距离监察唐家堡一举一动,离去那日就把生死置于度外。
雷季越摆周岁酒那日,莫赟也在场。过往嫌隙虽令雷元琛刻意隐去族中字辈,执意令人称呼自己孩儿为雷越,生死恐怖之间,雷元琛仍一脸凝重请求他们,若未来发生什么不测,即便将雷越接回赣章,也请将其好好照顾。
昔年得知蜀中分舵惨遭唐门毒手,鸡犬不留,雷元稹与雷元江当场就红了眼,两个八尺男儿抱头痛哭。如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莫赟忍了又忍,终究叹了口气,问:“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既已为阶下囚,身处何处又何妨。”
莫赟与唐门中人交手十数年,自认对这些人还算了解,唐门弟子未到绝境不会轻易放弃性命,可你想要从他们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基本不可能。他们大多隐忍理智,平静只是他们为了在最恰当时机给予致命一击的表象,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不惜做出各种伪装欺骗他人。这也是为什么雷元江与莫赟明明很想快点确认少年身份,又不敢妄下定论唯求徐徐图之的原因。此时听少年直接了当的回答,或许事情与他们所想会有出入?怎么说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以他曾经交手的唐门弟子的标准去衡量,未免有所高估……
莫赟尝试着道:“不想做阶下囚,为何不告诉我们你身上玉佩和刺青从何而来?”
少年闻言,有一刹那皱了眉,似乎心有疑惑,转眼恢复平静:“不知道。”
莫赟神色一动,又道:“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这两样东西有特殊含义,你一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怕是一日别想离开。唐门可不会为了你一个人冒险闯我霹雳堂,你如今年纪轻轻,难道想要一辈子被关在我霹雳堂地牢?不如实话实说,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神色微变,或是想到自己被关在地牢孤立无援模样,有些慌乱无措,强自镇定下来后道回答:“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一直在我身上。师傅说不是重要的东西,丢掉无妨……我没有丢……”
莫赟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师傅是谁?”
“……”
触及唐门内部信息,少年闭言缄默,接下来任莫赟怎样威逼利诱都不再作声。莫赟烦恼之余,心里因少年方才那段话有了新的思量,暗道待雷元江了结这里的事情,就立刻向他禀报。
唐申对当地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不错,却不会为此冒遭莫赟猜疑的危险发问。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时候说会把事情搞砸,什么时候说会达到他的目的,他总是清楚。
不理会莫赟接下来说的话,唐申闭目,再次运功冲穴。先前呆在马车上除了休息外没有事情可做,双手被捆着无法活动,几日下来他感觉浑身、特别是手臂僵硬的厉害,料想自由后定需要半日方可恢复灵活。依如今情况看来,他还是尽可能打通些许穴道,一旦未来遭遇什么突发状况,至少有应变能力。
闭目之后,听觉变得比寻常时候要来的敏锐。也不知道是否错觉,就在唐申即将把手三里冲开之际,他隐隐约约间似乎从潺潺流水声中听到了别的声音……
宛转悠扬,余音缭绕,依稀可以判断是笛声,并且逐渐由远及近……由远及近?
唐申睁眼朝外看去,未等对上他视线的莫赟发问,外头骚乱忽起!不久,守在外围的霹雳堂弟子愕然大呼:“那、那是什么东西?黄、黄蜂?天啊,好多黄蜂朝我们飞过来了!”
“发生何事?”莫赟忙转身跑出门,匆匆一瞥又奔回房里,将唐申从地上拉起来往外带,嘴里大喊,“快走!”
唐申被莫赟推出门,抬头就见密密麻麻的黄蜂铺天盖地而来!竹楼对面的山崖下,隔河相对处逆光站着十来个银饰加身的苗人,手里拿着形状各异的笛子吹奏着。从他们笛中泄出的曲调,有一些婉转动人,有一些尖利刺耳。
竹楼中居住的人听到动静后即刻跑出,当瞅见苗人的身影时,他们脸上表情极为震惊和愤怒,朝着河对岸的苗人哇啦哇啦叫骂一通,然后朝天举起双手,嘴里念叨开来。随着他们的话音一落,房内竟然或走或爬出一具又一具身体干瘦如柴的……童尸!
唐申一怔,刚想要仔细看就被莫赟一把往水里推,落水前听莫赟喊道:“还看什么,黄蜂都在眼前了,保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