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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元江等在苗人的带领下在密林中前进,越往深处走身周环境就越暗,参天古树将天空遮得严密,不时还有诡异的动静,骤起还落。
林间迷雾不知何时逐渐弥漫开来,加之光线不足,可见度愈低,便觉别样阴森,手足冰凉。此时领头的少年令人递了一瓶子药给雷元江,说道:“林子里头有瘴毒,哩们中原人体质不同额们,哩们把这个努啊去。”
雷元江看了眼手里药瓶,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按照少年所说将它吃下去。倒不是他疑心重,即使是其他人面对相遇不过几个时辰的人递来的药,都要好好考虑到底该不该吃,别提五毒教蛊毒诡异,更叫人不得不防。
猫眼少女回头见雷元江迟疑模样,很是不屑地哼道:“咯是怕额们会下蛊害哩们?呵,就哩们几个人,还不费用蛊!爱努不努,到时候浑身腐烂流脓死掉,别想额们救哩!”
猫眼少女态度的恶劣,叫许多霹雳堂弟子都深感不悦。若不是雷元江吩咐他们多担当着不能动手,想必他们之中已经有人忍不住抽刀,一枚雷火弹叫这少女再也说不出话来。
蓝斓无奈看了少女一眼,温言与霹雳堂众道:“林子里头呢瘴毒是用来抵御敌人哩,不习惯瘴毒又没有我们制呢解药,进去么得一阵子就要昏死过去。放心,我们没有要害你们咯意思。”
雷元江听罢,想来除了吃下药丸没有别的办法,便把药丸分了分,一行人食用过后继续前行,投身重重瘴气。
再走半个时辰,他们拨开藤蔓抵达了一处洼地。
洼地中有十数棵巨木拔地而起,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花草长于其中,瘴毒半点不接近此处,只于他们身后树林弥漫。洼地中间的水潭边有零星几个苗人在四处或站或走、或逗弄驯养的毒物或吹奏手中笛子,瞅到有人进入洼地,露出戒备的模样。待看清领在众人前方的少年少女模样,戒备神色一松,对四处唷喝几声,不少苗人闻声从草丛中现身,对两人扬臂于胸前画圈行礼。
雷元江不动声色,仔细数过在场苗人,发觉也不过四十之数,心想五毒教虽说不世出,怎么也还是一个能在中原有姓有名的门派,不至于只有这么点儿人吧?
少年这方的苗人随后还礼,蓝斓与少年对话几句,返身回到雷元江面前,知晓他们心有疑惑,开口解释道:“到教里去还得走一整天哎,晚上有许多麻烦的大家伙活动,所以我们一般不轻易在夜里头赶路。”
也就是说,他们要在此处过夜?雷元江念及他们留在巫族的马车,问:“留在马车那里的人不要紧吗?”
“不打紧。”蓝斓忍不住飞快瞥一眼唐申,有些不自然地拢了拢长发,嘴里回答着,“巫族那点儿很邪门,寻常动物都不愿意往那地头克。雨少主呢意思是,我们在这头歇一晚儿,等明天天亮再启程。”
“原来如此。”雷元江点头,就算视野中没有房屋踪影,还是从善如流道,“多谢蓝斓姑娘转达,一切全凭少主做主。”
蓝斓得到回答,扭身禀告少年去了。莫赟趁着这个时候低声对雷元江道:“舵主,我们这样处处退让,没有关系?这些苗人若是不坏好意,我们要如何处理?”
雷元江表情不变,嘴唇蠕动几下,回答:“你单独对上他们,有多少胜算?”
莫赟想了想:“他们不招出毒虫,大都不是我数合之敌,若招出毒虫,我有把握在他们行动前先将领头的两个少年处理。他们其实非我们之敌,即使不用火器,也绰绰有余。”
“嗯……不到不得已之际,还是莫要招惹是非。我看他们暂时并无敌意,难得一见,不如瞧瞧这五毒教教主是何方神圣。”雷元江说罢,抬脚迎上二度返身的蓝斓,笑道,“蓝斓姑娘,少主如何说?”
“少主还有事情要同大家说说,让我带哩们到树屋里头休息去,哩们跟我走就是嗦。”蓝斓如此说着,她身边还跟着另一个苗女,正好奇地打量这群中原人,待蓝斓说完,就引着他们一并往几棵古树方向走。
远看不觉得,走近了才发现那些耸立在洼地里的巨树,大部分都被建成了树屋。如此五毒俱全之地,树长到一定年头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而空心,想来居住在此处的苗人索性以空心巨树为居所,应了那句物用其极,省去了坌土建屋的麻烦。
由于人数较多,空间有限,一间树屋就是挤也挤不下二十号人,雷元江便把人分成两批,一批随他一批随莫赟,各自到两处邻近的树屋。唐申与几人跟随雷元江,在蓝斓的带领下走入树屋,其间蓝斓偷瞧唐申好几次,踌躇了一阵,忍不住开口问雷元江:“哎,老大哥,哩们到底是为喃把这小哥哥捆起来,看上去很是惨兮兮哩。”
唐申掉水里出来后,一身透湿的衣裳都是风干的,并不能以内功驱寒,又走了大半日,一张脸颇是苍白,加之衣袖被撕双手被缚,怎是一个“可怜”就足矣概括的?
“蓝斓姑娘有所不知,这件事情说来话长的很啊。”
雷元江本打算敷衍过去,见蓝斓眼中不忍,后知后觉这似乎有损他展现出来和气生财的形象。转念想,他们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危机四伏,少年被点了穴使不出内力,身上暗器和千机匣亦他们收了起来。若他敢逃,破不开瘴毒,打不过林子里的野兽毒物,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如此,懂得衡量利害之人都不会选择逃走,所以其实把他放开,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雷元江顺着蓝斓的话道:“不过蓝斓姑娘说得对,老是这样捆着不是办法,我们这就把他松开吧。”
雷元江用眼神示意站在唐申身后的霹雳堂弟子将唐申手上的绳子解开,他则对尚未走远的莫赟使了个眼色,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唐申肩膀,扫一眼他平静的眼,若有所指道:“你……应该明白要怎样做。我不想难为你。”
唐申垂首揉着麻木的手腕,沉默以应。
蓝斓直觉那少年与雷元江等有什么恩怨在其中,故而遭到为难,心里疑惑时也充满怜惜。又见少年抬头间朝她一点头表示感谢,忆起不久前他那温和的笑,脸颊有点发烫,心跳也有些加速,整个人变得奇怪起来。
“蓝斓姑娘?”雷元江看蓝斓将他们带入树屋后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粉颊带红不知道想着什么,便喊了她一声。
“啊?”蓝斓回过神,摸了摸脸,窘迫地边摆手边往屋外走,“啊个,么得其它事情我就先走哩,晚上最好呢莫要随便出去,会有黑多虫子爬来爬去,被巡夜呢人瞧见也不好。我、我走了……”
蓝斓的表现叫雷元江摸不着头脑,转眼一瞧唐申,方有所觉。小女儿家的事情,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去多想,带人把树屋里头来回观察了几遍,警惕远离房屋角落里堆叠的瓶瓶罐罐。树屋有二层,他略一思索,领着唐申,带着五人攀木梯到楼上去。
树屋二层有窗户洞开,放眼望去是洼地间景象,他们可以看到被称为“少主”的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在洼地中央对聚集在他们身边的苗人说话,四周不少奇异毒物在草丛中穿行的场景。
夜色很快降临,各处燃起焰色,点点豆光摇曳。在下属面前,雷元江脸上刻意做出的和善表情不再,肃穆面容上书五字——艺高人胆大。苗疆少年们对火器的不解,说明五毒教中人对中原霹雳堂的事情知之甚少,敌明我暗,无疑让他占尽了优势。
霹雳堂弟子自包袱里取出水囊与干粮递给雷元江,在其指示下,撤往树屋一层,留他与唐申独处。
雷元江拿了干粮,与蓝衣的少年对面而坐,并将干粮递到他眼下,道:“吃点东西吧,我想,我们也需要好好谈谈。”
少年定定看他,好一阵子才接过干粮,默默吃起来。
雷元江此刻方得空仔细端详少年面容,越看那眉眼越是熟悉,与他去世多年的堂嫂颇为相似。尤其是其眼角下那点不凑近看不出来的墨痣,雷元江清楚记得,雷越小时候脸上亦有这么一颗。
但雷元江并不言明,而是从袖口里取出用布帛包好的玉佩碎片展开,放到少年眼下,道:“你可是疑惑我们为什么不取你性命,而是将你抓擒住?”
“……”
“这一切与你身上玉佩和刺青有关,如果你能说清楚它们的来历,我把你放了也无妨,你觉得我这个提议怎样?”
“……”
“你可要想清楚,唐门中人我抓得多了,大可将你关起来严刑逼供,眼前是唯一一个能够令你避免皮肉之苦的机会。”
劝说与威胁皆得不到任何回复,雷元江揉了揉眉心,少年油盐不进的模样让他感觉有点头疼:“要不这样,我同你讲一个故事……你认真听听看。”
“有三个堂表兄弟,他们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水摸鱼,一起揪女孩小辫子,情同手足。有一回其中一个不小心撕坏了家里长辈心爱的画,长辈气急问起来说是谁弄坏的自觉站出来挨藤条,结果三个人都站了出来,三个人都挨了打。后来他们慢慢长大了,开始要接管家里的生意,人人都觉得他们会为争夺那个最高的位置反目成仇,认为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要走到尽头,他们……却像早就商量好似的,不争不斗按部就班坐上了各自该有的位置。”
“原以为啊,这日子就这么和和乐乐过下去,偶尔有一点小摩擦无伤大雅。不想祖上世代延续下来的争斗,迫使让三兄弟分离,而他们中的一人下定决心,为了守护他们的产业,要到世仇附近去监控。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喜得麟子不到六年,却一朝间惨遭世仇灭门,年仅五岁的孩子下落不明。不久,三兄弟中另外一个也遭世仇暗杀,剩一人苦苦支撑。但这十一年来,剩下的那个人都没有忘记他兄长的嘱托,一定要寻回失踪的孩子。而那个失踪的孩子身上,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离朱刺青,佩戴的玉佩上——”雷元江将布帛摊开,将玉佩碎片反过来,指着玉佩背面浅浅的刻痕道,“刻着‘雷越’两个字。”
少年神色倏变,脱口而出:“你在说谎!师傅说我爹娘都是唐家弟子,因执行任务失败遭人所杀,绝不是你口中之人!”
“终于肯说话了吗?”雷元江摇头,“但是物证俱在,你要怎么解释你手里的玉佩和臂上刺青?玉佩在你身上这么多年,你不可能没有发觉上面的字,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感到一点疑惑吗?”
“师傅说……师傅说那是从我爹娘遗体上搜寻出来的,是害死我爹娘之人身上遗落的东西!”少年不自觉收紧手,将掌中干粮捏碎,眼神慌张,却兀自强撑着不闪躲,“害死我爹娘的是你们雷家的人,师傅待我恩重如山,绝对不会骗我!你必是在说谎,你想利用我做什么?想都别想,我绝不会相信你!”
雷元江观摩少年神色,并不似作假。与唐门敌对这样多年,雷元江自然知晓唐门弟子擅伪装易容,但改头换面容易,邯郸学步亦不难,唯有一双眼睛骗不得人。他看的仔细,在他开口述出故事之时,少年眼中唐门杀手独有的冷静锐利冰消雪融,暴露出其中慌乱无措与愕然。
得到所求的答案,雷元江一方面是释然,一方面是对唐家堡堡主好心机的狂怒!没有想到那女人厉害至此,害死他两位兄长不够,还拐走他的侄子,甚至很可能打起了误导他侄子与雷家为敌,旁观叔侄相残的好算盘!
雷元江心里是又痛又急,痛雷越在唐家堡多年受了不知道多苦,急雷越受唐家人误导将雷家当做敌人。偏生在雷越重要的成长阶段他根本没能出现、没能救其于水火,若要把雷越已经成型的观念纠正过来,可不是一日之功!
当务之急,是安抚好雷越。
雷元江定神,再道:“唐家堡不是有教导弟子怎么从别人表情上分辨别人是否说谎吗?那么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少年一怔,下意识把目光放到雷元江脸上,企图找出雷元江的破绽。猝不及防遭遇失败,少年无措,只不住否定:“我不信你,师傅说唐家堡外,尤其是霹雳堂的人都不能相信……我不信你……”
雷元江长叹一声:“你师傅说的难道就是正确的?便是说天方地圆你也信?为何不正眼事实,问问你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唉,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也有错……罢了罢了,且让你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吧。”
心中百感交集,雷元江起身离去,吩咐一层的侍卫守住出入口,他则匆匆朝莫赟所处走去。
抱着腿偷偷蹲在二层窗户下的人拧着秀眉纠结了好一会儿,转身趴到窗沿上,瞅着守卫不注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惊得浑身一震,快速扭过头来,看到用布巾绑着大辫子的蓝斓,轻呼道:“是你?”
“嘘!”蓝斓比划了一个轻声的手势,回首张望片刻,松了口气,再从窗下探出头,把放在脚边的竹篾篮子递给少年,压低声音道,“我……先前瞧他们对你不大好,么得其它意思,反正晚饭也做得多啦,就给你带一些。还有刚刚,我不是故意偷听哩,对不起嗦……”
少年有些惊讶地接过篮子,听罢蓝斓一席话,摇头笑道:“不必道歉,反倒是之前你为我说话,我都还没有向你说谢谢。”
“不、不用谢。”蓝斓呆呆看着少年笑颜,倏地垂下脑袋,摸了摸胸前辫子。
少女一颗芳心乱蹦,也不知自己为何像生了病一般胸闷气短。旁人都道少主已经是教中同龄里最为英俊的男儿,她对着名为自己未婚夫的少主却只觉寻常,从来未有这般感觉。
等半响缓过劲儿来,蓝斓抬头飞快瞄了少年一眼,一心想要与他多说说话,踌躇着小心翼翼道:“我听得你同那老大哥哩对话,虽然不太明白是喃子意思,但你和他……咯是有啥子矛盾嗦?不然他不会把你绑起来嘛……而且方才听他说话,他对你也不是很坏?”
“你听到了?”少年抬手捂住臂上刺青,避开蓝斓视线,“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话也许有道理,我落在他手里,他要取我性命是轻而易举,没有对我撒谎的必要。可是那、那跟师傅和我说的完全不同……我自小于师傅跟前长大,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够怀疑她……”
蓝斓看着少年眉目间的神伤和黯然,暗怪都是因为自己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了不该问的事情,现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冥思苦想后好不容易道:“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这样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咯是?哎管别人咋咯说,相信自己呢判断就是哩,我会求女娲娘娘保佑你,一切都会变好的。”
少年愣了愣,回头与蓝斓对视,似乎是从她眼里看到了真挚,点头:“你说得对,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谢谢你。”
“我都没有做上啥子,你不用一次次向我道谢啦。”蓝斓连忙摆手,不敢居功。她穿着与白天不同的花青色短裙,兴许是到了晚上的原因,除了手镯脚镯也没有戴其它银饰,一头长发只单纯的绑成辫子,年青而秀美。
少年一眨眼,低声道:“新换的衣服很好看。”
“真的吗?”少年此话像是给蓝斓喂一口最好的蜜,心里甜丝丝的,虽然清楚自己有婚约在身,她却忍不住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多听听少年的话,“衣服呢颜色是我自个染哩,寨里头姊妹都说西里古怪。”
“不会奇怪。中原年青的女子大多都穿这种浅色衣裳,你穿的一点也不奇怪,很好看。”少年道,屋内暖色烛光映照下的面容显得越发温柔,还有几分腼腆,“当然,并没有说你先前那套不好看……其实与穿什么衣服没有关系……”
话说到一半,两人都低下头。
天下女人,哪有不爱听别人夸赞自己面容的?蓝斓从发间露出的耳朵红透了,以手指绞着衣角道:“说了这么久呢话,还不知道你哩名字呢?”
“师傅给我取号为九,你、你可以叫我阿九。”少年回答的很快,反问,“我可以叫你阿斓吗?”
“嗯,要得。”蓝斓捂着脸,忽听树下有人的脚步声,不用多想都知道是巡夜的人,急急忙忙道声“我要走了”,在少年点过头后顺着树干爬下去,轻盈落地,飞快跑远。
唐申目送蓝斓离去,面上表情迅速褪去,重归平淡。他将头上银冠摘下,任其垂落至肩头,沾水以后风干的长发结成缕,便以手指梳开。
凭窗而望,举火巡夜之人渐渐靠近,唐申目光渐冷,要看是谁阻了他“乘胜追击”。焰火驱散的夜色越发靠近,举火之人同是,毫无防备,唐申对上一双倒影出焰火眼瞳。
是罗谷雨。
年轻的五毒教圣子执光而来,一身沉重的银饰与月色同辉,他腰间插着一支白色横笛,仿佛还能自其中瞧见漫天诡蝶的魅影,眼眸中的琥珀金色烈烈如酒,灼了一人心魄。
他手举火把,将身周照耀一圈,不曾发现要寻之人,便顺着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望去,见是那与雷元江一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