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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寺庙钟声的余音刚落,一名少年郎领着两名婢女、三名护卫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登上山顶处的山门。立定站稳,少年郎放眼望去,见大敞的庙门左右,茶铺以及糕点铺早早开张,已经有三三两两客人坐在其中用早饭。
少年锦衣执扇,通身的气势叫人看着便知非富即贵。他面上带着令人仿觉春风拂面的笑容,玉质扇柄扇轻敲掌心,自言自语般道:“多年未归,此处变化似乎并不大……”
他身旁较年轻的橙衣婢女听罢,好奇地问:“少爷,昨日便见你对此处大街小巷甚是熟稔,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啊?”
少年回答:“若水,你跟着我的时间较短,不知道也是正常。初临蜀地之际,我爹担任的正是此镇县令,我在此一直生活到八岁,爹升官以后方随着他迁去渝都。我的童年……便是在这里度过,怎能不熟悉?”
“嘻嘻,难怪昨日那个大胖子县令说着要带少爷领略什么风光,实则想要讨好少爷,还有想诓少爷到青楼去,都被少爷你识破、拒绝了呢。”
另一名粉衣、金镯、碧玉簪的婢女对若水嗔道:“少爷说去哪儿便去哪儿就是了,就你小妮子问题多,什么都要问个究竟。”
“哎哟,洛衣姐就知道说我啦。”若水吐了吐舌头,对少年道,“少爷,我们接下来要到庙里去吗?今个儿也不是求神的日子,到庙里去是要做什么呢?”
说着说着,她见洛衣面带“孺子不可教也”地摇头,立刻收住:“好嘛好嘛,人家不问这个就是了,那就快些走吧。”
五人顺着碎石子路朝寺庙中走,入门不久,路过许多扫地僧人后,就瞧一名主持打扮的僧人拄着禅杖自大雄宝殿内迎面走出。
僧人见有客人造访,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晨安。”
“主持晨安。”少年双手合十回礼。
僧人端详少年模样,瞅他唇红齿白、神采飞扬,便知其非寻常家庭所出,道:“这位公子模样甚是陌生,想必是外地来客。若要礼佛卜筮,请往殿内走。”
少年道:“主持客气了,我虽是外地来客,但也算得上半个来苏人。此次前来非为卜筮,而为祭拜已逝故人。”
若水在后头小声发出疑问:“已逝故人?奇怪,似乎没有听府里的老人说过这种事情嘛?”
洛衣用手肘捅了捅若水腰间:“少爷说话好好听,别插嘴。”
僧人并非好奇心旺盛之人,并不问究竟,抬手往前引:“既然如此,恰好贫僧亦要往往生殿去,公子可愿与贫僧同行?”
“自然与主持同行。”少年展开玉扇轻扇两下,对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跟在僧人后头朝安放置灵位的往生殿走,一边对若水解释道,“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我多年不曾回到来苏,如今连故人灵位在何处,似乎都记不大清楚了。”
若水轻轻“呀”了一声:“少爷这个‘故人’,想必对少爷来说非常重要吧?不然少爷也不会带着我们千里迢迢从渝都跑到这里来。”
“重要……也许吧。即使是,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些人,你失去后才懂得要珍惜他们,但有些本以为重要的人,你失去后,却发现原来并没有想象中这么重要。”
若水不明白少年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如有所指,也许只是有感而发。不过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她一个婢女所能够回答的。
僧人听闻少年言语,为少年年少老成倍感疑惑,道:“阿弥陀佛,正所谓世事无常。没有谁能够预见未来,并为此所作出的选择全部正确。得失与否,乃是由天来决定,铭记与否,则是由时间决定,公子不必如此。”
少年摇头:“世事确实是无常……但是多年前曾有一人告诉我,一切不幸的发生,到底还是因为我的力量太弱,无法识破、无法改变……现在的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太对了。事已至此,我又能怎么样,我还能做什么呢……”
“公子年纪轻轻,竟出这般心灰意冷之言,想必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少年笑了笑,不再言语。僧人亦不再追问,步入往生殿后,再作他言:“不知公子可否还记得灵位所在,是否需要贫僧引路?”
“多谢主持好意,不必了。故人灵位所在,即使印象模糊,倒也不至于完全忘记。”少年拒绝,与僧人在往生殿一层处道别,带着仆人顺着楼梯一直走到第三层。
整座往生殿共五层,灵位由下到上按照什么排列,不用多说想必大家都心如明镜。少年也许是真的记不清故人灵位所在,只得自楼梯口第一个牌位一个一个看过去,最终驻步在楼层中央,目光停在桌上供奉的牌位。
其上书:赵莺。
“少爷,这位……就是你的故人吗?听名字似乎是个女子呢,她和你是什么关系?”若水问道。
“不深不浅的关系。”少年似是而非地回答,让两名婢女将臂上挽着的、装有香烛水果的篮子放下,然后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可是几人都不为所动,洛衣垂眸福身道:“少爷,您出门前夫人有命,令我们不得离开您五步范围内,以保护少爷安全,还请您体谅。”
少年笑容不改,眼中多了两分微不可闻的情绪:“先说佛门之地,该处武僧不少,怎可能轻易让贼人进入?再说此处这般大小、这般清静,贼人又要藏身于何处?不过再退几步,我断不可能忽然间消失,你们大可放心。”
“话这么说是没有错啦,可夫人再三言明要我们保护好少爷的。”若水扭了扭身子,可怜兮兮地瞅着少年,“少爷不想让我们受罚的是不是?”
少年轻叹口气,背过身,面朝灵位。正在几人以为他妥协之时,忽然道:“是夫人命你们这么做,还是柳大小姐命你们这么做?是为保护我的安全,还是为监视我有无与其他女子接触?有些时候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你们的少爷,还是你们看管的囚犯?”
若水怔住,不知如何作答。洛衣则当机立断地挥手,让身边人按照少年所说往后退,她则与若水将拜祭用的贡品摆好,然后退到楼梯口站定,温声细语道:“少爷言重了。”
却也没有否认他所说的话。
少年显然不是愚笨之人,怎会不懂其中意味——他空顶着一个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做主的乃是他身边的贴身婢女。
少年走到牌位前,将香烛点燃插在牌位前的香鼎中,后退两步缓缓跪坐在蒲团上。他如今的情况,与当年竟有不少相似……除了主角换了人,地点换作渝都,目的与过程何其相似。
说实在话,他对此并不惊讶,或者说早有所料。令他黯然的原因,是他不曾想过他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这样不顾亲情血缘的利用,还有那些冠冕堂皇冷血无情的话,而这一切只因某些人想要不断往上爬。至于为什么要不断往上爬,不是他想不明白,而是他不敢多想。
他读的是诗经论语,学的是孔孟之道,却是官宦之子,如此显得特别可笑。怪就怪在,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抵抗,怪就怪在,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试图去做一个听话的好儿子。
于是现在的一切,就是他为心中怀抱的美好愿望而努力所收获的。
少年直直盯着牌位,无声地问:赵姨,你当年是不是也曾茫然不知所措?又是什么,让你下了服从赴死的决定?
可惜死去的人不会说话,他的问题终究无人解答。
少年垂首叹息。
时隔多年,他回到来苏拜祭故人并不是为得到什么回答,只为暂时逃避他即将面对的未来。再呆在渝都,那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怕是会让他彻底崩溃……
正属暗自神伤之际,忽闻谈话声。少年转头看去,见一与他年纪相仿的玄衣少年被洛衣等人堵在楼梯口。
“这位公子,实在抱歉。现下我们少爷正在里面祭拜,还请你在此处稍候片刻。”洛衣作为话事人以及大丫鬟,一席话说得不吭不卑。她状似请求的话语中带几分官家的强硬,隐约显露出他们身份的高贵。若是常人必会心生忌惮,本着少几分是非的心态退让过去,这名玄衣少年则不然。
“往生殿似乎不曾标明隶属于何人,何来一人祭拜,他人退避之说?姑娘这般拦路,未免与那强盗行径一般。”
玄衣少年一番讥讽的话说的毫不留情,相貌却是无甚出彩,属于那种即使他人用心去记也未必记得住的类型。他的衣着十分寻常,不似平头百姓,亦不似官宦人家。正是如此,叫洛衣看不清其深浅,不敢妄自下定义。
洛衣思量三息,再道:“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只近日世道不太平,而我们公子身份尊贵,唯恐贼人袭击,我们不得不万般小心,故出此请求。”
“世道不平?身份尊贵?万般小心?”玄衣少年忍俊不禁地笑了又笑,“你们倒真是滑稽。”
洛衣皱眉:“公子何意?洛衣所言并无半分夸大。”
“不不不,我没有半点笑你们夸大的意思,别误会了。”玄衣少年摆手,摸了摸鼻子,“我啊,是笑你们,嘴上说的这么慎重好听。”
“结果啊,‘贼人’都到你们面前来了,你们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啊。”
话音落,玄衣少年身形一闪,从洛衣身畔晃过,笑嘻嘻地用手中蓦现的匕首扎进一名护卫的胸口。洛衣反应过来,立刻去取腰间长鞭。但没等她手指触到鞭子手柄,后背穴道一麻,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另外两名虎背熊腰的护卫在不过数息之间,被玄衣少年格杀。
玄衣少年随意将匕首上的血迹甩净,点着地上尸体,朝着洛衣身后道:“一、二、三,等会儿加上那边那个‘少爷’,刚好四个人。嘿嘿,这次找任务目标只花了两天,看来我们动作还是挺快的嘛,唐申师兄,你说我们三个这回有没有可能参与进主线任务里呢?”
直到三名穿着统一蓝衣,戴着半面银面具的人从各个角落中现身,洛衣才明白他们早就是瓮中之鳖,可笑他们还自以为他们的防卫万无一失!
其中一个人开口道:“参与主线与否,实在不必多想,尽力完成眼下任务即可。”
玄衣少年摇头:“师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好不容易跟师兄你一块儿走,你还帮我们找任务目标,给我们制定、分析任务计划,我们也会想给你帮忙嘛!”
一人应和:“师兄,唐酉说得对。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当然要为师兄做点事。”
“都是同门师兄弟,何须如此。罢了、罢了,你们若想去,我也不拦你们。如今首要任务尚未完成,还是专注于前的好。”
一人则抱臂,趁机埋怨:“真不知道掌门是怎么想的,师兄刚刚脱离虎口,没个囫囵休息,又要马不停蹄赶任务,真当人肉是铁打的?”
玄衣少年唐酉道:“唐戌,掌门行事向来有她的理由,哪里是我们能猜疑的?你不会想再被关起来思过吧?”
唐戌道:“我知道,可这不是为师兄不值吗?早前堡主爱拘着师兄不让他同咱们一起出集体任务也就罢了,这按部就班第一个字还没影呢,就叫师兄独身执行任务,不怕步子迈得太大?”
第三人赞成:“唐戌这话没错,唐酉说的也有道理。在我看来,掌门或许是想锻炼师兄,不让他受人影响吧?”
“好了,既然想与我同去,闲话在闲暇时候再说。”
被叫做“师兄”的人制止三人完全不将身周生人放在眼里,漫无边际的对话。即使这些人注定逃不掉死亡的下场,很多事情仍旧不能在别人面前随意讨论。
此人正是唐申,他与唐酉、唐戌、唐卯这三人组合相处数日,大体清楚三人的个性与立场。
唐戌师从唐绍策亲信,故而对唐宛凝多有不满,不久前被关禁闭所以嘴上乖巧了许多,不知是被授命还是自身原因,时时不忘在他面前叨念唐宛凝的不好。唐酉对他最为友好,对唐宛凝并无不满亦没有多少好感,大多按规矩办事。两人之间总有摩擦,唐卯在其中便充当着缓冲的角色。
唐卯此人言行看似墙头草,谁都不得罪,却恰恰是难得的聪明人,看事情总能抓到重点。不过因和事佬的个性,观点通常被另外两人忽略。
年少正好,有些摩擦、不对付以及想要证明自己都无伤大雅。越是如此,他领导起来越轻松,不是吗?
唐申的目光落到由始至终跪坐在蒲团上,状似镇定自若的“少爷”身上,也许是出于好奇,他抬脚走到其面前,弯腰以手勾起少年下巴:“你似乎不害怕?”
“何以不怕?”少年反问,撇头避开他的手,尽管放在膝上的手有些发颤,仍坚持与他对视,“如果可以,请放尊重些。你们想要的是什么,不论金银财宝还是佳人权势,我爹都能给你们。”
唐酉笑道:“少爷,我们同你见的寻常‘贼人’可不一样。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们都没有兴趣,我们想要的就是你的命啊。”
“我的命?”少年重复唐酉的话,再度打量几人衣着,“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赶尽杀绝?观你们衣着,加以不为钱财所动,足矣说明你们隶属于某个江湖杀手帮派。既是帮派,与官场中人有所干涉似乎不太好?”
“少爷说的很是头头是道,可惜死人知道的再多又能怎样?”唐酉摊手耸肩,“师兄动手吧,我们动作得快点。”
少年这些年来遇到不少这类有所图谋的人,少有几个得手的人知晓他身家,都会为他开出的条件心动。所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不容协商,只为取人性命的杀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兀自强作镇定:“你们若杀了我,我爹定会追查到底,你们可知他在朝中认识多少人?朝廷与江湖帮派关系向来不好,因为一单生意得罪朝廷,值得吗?”
唐戌冷哼:“你觉得你爹有机会得知你的死?太天真了。”
唐戌最后四个字让少年浑身一震,目露颓然:“太天真……是啊,我还是太天真了……竟然以为我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你们要杀,那就动手吧,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嘿,还是头一回听任务目标说不想活了呢,稀奇。”唐酉啧啧有声,“现在倒是不想杀你了呢。”
“且慢,我有一个想法。”唐申抬手,示意三人听他说,“或许,一个真正的钱家少爷,会更有利于我们的行动,大家意下如何?”
“师兄说怎样,我们就怎样做好了,听师兄的总没错。”唐酉耸耸肩,表示全然信任。
唐卯颔首:“师兄考虑的确实比我们多。”
唐戌见两人都同意,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道:“那么我们的计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