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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有财遭杀害后第八日,快马送至朝廷的丧报因凶手明确,直接从刑部转至吏部,最终化为草草一纸恤文递回唐申手中。
接到恤文之时,唐申和他的三名师弟正与钱多宝并坐一席共用午饭。本在饭桌之上不该谈这种晦气事,但当唐戌看到那可怜巴巴的一张薄纸,实在是忍不住捧腹:“朝廷未免太抠门,就说即使是江湖里头的小门小派中人殉职于岗,怎么也有那么十几两银子意思意思嘛。可你们看这,一张小纸片就把人打发了,可不叫人寒心?”
唐酉一边殷勤地给唐申夹菜,一边接嘴:“这很难说,兴许人家朝廷连发点银两意思意思的打算都没有,是因为明白钱有财家境富裕而且为官手段了得呐!”
钱多宝“啪”地一下将筷子放下,抵着唇看着面前几人不说话,这么一来就叫几人都不由止住谈话看向他。
唐戌瞥了眼钱多宝面前没动多少的饭菜,挑眉:“哟,少爷怎么了,表情怪吓人的?吃得这么少是要成仙了,还是饭菜不合胃口吃不下?啊呀,抱歉抱歉,原来是我的错,我习惯了口无遮拦,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少爷别见怪。”
唐申抬手摆了摆,示意他们不要再冷嘲热讽,转而对薛洛衣道:“给你家少爷下碗汤面,舀井水,别沾辣。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薛洛衣应道,福身离去,浑然一副将唐申当做家主的模样。
“呿,师兄你对他这么好做什么?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觉悟,挑三拣四还敢摆脸色给我们瞧?分明是没有尝过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唐戌哼着,听薛洛衣脚步远去,又道,“能在钱府潜伏这么多年不被发现,那洛衣也不是个好东西。面上做的恭敬,到底还不是因为忌讳我们下在她身上的毒?”
“否则以我们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人家也没有理由像个仆人一样伺候我们。”唐卯分析道,“她对师兄这么恭敬,显然是看出师兄在我们之中掌有决定权,更有决定她生死的权利。换言之,一旦受到比我们下的毒更大的威胁,或者找到可以与我们抗衡的角色,她就会毫不犹豫出卖我们。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隐患,所以我认为,师兄留她性命只是暂时。”
唐申听罢唐卯一席话,看了他一眼:“说的不错。留她,只是因她在钱家数年,较我们熟悉更多事物,对接下来的任务有益。”
冷不丁钱多宝忽然来了一句:“人在你们眼里,难道只有利用与否的价值吗?如此草菅人命,你们难道不怕遭天谴?”
“天谴?”唐戌笑了又笑,端茶掩住嘴角,“问的倒是大义凛然,可这么多年来你不都知道你爹做了什么吗,薛洛衣就是受害者之一。你助纣为虐,眼睁睁看着你爹贪污受贿、谋人家财、害死了这么多人,如此草菅人命,不怕遭天谴吗?”
“你!诡辩!”钱多宝被唐戌将说出的话当场甩回脸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上却无从反驳,只恨不得甩袖离开。他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明明已经是气愤难当,眼睛扫过坐在一旁的唐申,就成了锯嘴的葫芦。
“有空闲说闲话,不如去看看东西可有收拾好。恤文既已接到,午饭过后立即出发,迟则生变。”唐申放下碗筷,不轻不重叱道,“何须做这等意气之争、逞口舌之快,叫旁人看轻了去。”
“师兄说的是,再不会了。师兄喝茶。”唐戌作乖巧状给唐申倒了杯茶,扭脸瞪了偷笑的唐酉一下,连同唐卯一起再道,“那么我们先去叫他们收拾快些,师兄最近几日应付那些来吊唁的家伙够累了,睡个午觉好好休息休息,其他的东西我们安排就好。”
“好,你们去吧。”唐申不拒绝,点头让他们随意行动。毕竟如今他身边有人可用,也就没必要把事情全部抓在手里,唐家内门弟子怎么说也不至于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
说起内门弟子,唐申便想到唐卯刚才一番话。正如唐申所判断,唐卯此人属于智谋类角色,往日看似墙头草的行径并非因为没有主见,而是有顾忌。唐卯的爹娘以及师傅是谁,唐申没有去记,只大概有点以前的记忆,晓得他们似乎不论唐宛凝还是唐绍策,哪派都不沾。
既然两派都不沾,今日为何要在他面前崭露头角?是年少气盛欲暗自与他比较,还是别有用意对他身后的唐宛凝示好?或者两个都不是,唐卯不过在表达对他这个师兄的好感?
哪个都无妨,他堡中做的种种特别是刻意与堡中弟子交好,为的是让大家拿他与身为唐甲的唐末徽比较,逼迫唐宛凝。
薛洛衣来了又去,将煮好的面端给钱多宝,收拾掉桌上残羹冷炙,继续忙活。钱多宝有自知之明,既然唐申已经照顾到他而命人准备另外的食物,他逞强不吃就是不给面子。唐申会不会因此不高兴,钱多宝不知道,但敬酒之后就是罚酒,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再者饭吃与不吃、自己饿与不饿对别人全然没有影响,又何必让自己不好过?
想到这里,钱多宝压下情绪,埋头吃面。待半碗面入肚,到蜀中来多年因仍旧不喜香辣而不适的胃缓和了许多,好不容易与唐戌口角鼓起的勇气亦全数消去。他看唐申捧着茶久久不发一言,摸不准这个同龄人心里想法,不免忐忑,嚅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我总感觉,我似乎曾经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嗯?”
钱多宝面前穿着打扮都与他相仿的男子似乎没有听清,回过神来反问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你的沉着和冷静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你很像我一个故人……一个朋友……让我觉得我、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
“是否曾经认识,又有何重要。”
“很重要!”听到唐申的回答,钱多宝变得十分激动,双手撑着桌面几乎要站起身来,双眼紧紧盯着唐申,“你、你是他吗?是……是柯靖闻,是阿闻吗?”
“不是。”
出乎钱多宝意料,唐申否认的很快。他的面色如常,叫人看不出半点被识破的尴尬和破绽,就像他说的就是事实。
钱多宝万万不信:“不可能!你回答的这么快,难道不是心虚?就算他们、那三个人叫你师兄,叫你什么唐申师兄,你表现的也与我素不相识,可我不会认错人的!至少,不会认错‘柯靖闻’,不会认错那个十几年前冷言叱喝让我认清楚现实的人!”
“你既然已经有了结论,何须多此一问。”唐申抿了口凉透的茶,淡淡道,“你认为你看到的是‘柯靖闻’,那便是‘柯靖闻’。我认为自己不是,那便不是。”
钱多宝摇头,既有惊喜,又有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不承认?我从看到你的那一刻开始就有这个猜想,只是一直不敢相信……这些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跟这些杀手搅合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离家出走以后,秋兰姨找你找得多辛苦,到后来甚至心灰意冷离开了来苏镇这个伤心地!”
“离家出走?她同你说,我离家出走?”唐申握茶杯的手一顿,随即毫无征兆地展颜一笑。
唐申不作伪装时的表情一贯冷淡,故而虽面容昳丽,叫常人看久了也心生无趣,反觉还不如记不清脸的路人发乎内心的一眸一笑。却不想他鲜为人见的笑容比平常的神色还要凉——这种凉无法形容为冰雪初霁或者寒井明月,因为除了纯粹的冷漠,别人从他的笑容里感受不到半点愉悦、心中升不起旖旎,只蓦地察觉眼前人遥不可及。
“你再怎么否认,你就是柯靖闻,你出生书香世家有妹妹有母亲,跟那些杀手不是一路人,这个就是不争的事实。怎、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嘴上说的理所当然,看似占尽了上风,其实钱多宝完全没有底气。“柯靖闻”仍旧同小时候那般冷冷清清,而今一确认他身份立马便令钱多宝想起旧时往事,连带那声……
“有些事情的发生,你永远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改变的力量,也没有让别人帮助你的价值。”唐申盖上茶杯盖,发出“咯”一声短促清响,“这么多年,你为何还是没有变。不,若要深究,你还是变了些的。”
钱多宝喉结上下移动,理智告诉他不应该追问,可脑海里有个声音迫切地希望得到答案。他张了张口,还是问了出来:“什么没有变?什么变了?”
“不变的天真,变的则是……”唐申双目平平望去,语气不褒也不贬,“自欺欺人。”
唐申以小指托着杯底放下茶盏,用方才薛洛衣端到一旁的温毛巾拭手,再十指交叠成塔状置于案上。他意态从容,尽显大家风范,俨然一个修养极好的浊世佳公子,浑然不似江湖中人。
“明明从我们出现要求你带我们回钱府开始,就猜出我们的意图;明明知道只要下决心豁出命来,指不定就能让家人免于受难;明明不用想都明白我们留你性命根本不怀好意。偏偏自欺欺人,以为不看、不听、不想,装作不知道,事情就不曾发生。你对唐戌一番话的愤怒,究竟是因为他冒犯你的亡父,还是因为说中了你的懦弱?”
钱多宝身形一晃,面色惨白,欲开口辩解又被唐申打断:“我本意并非与你进行口角之争,是非与否无须争辩,几日之前我亦不曾想过你我之间还会有瓜葛。你既然听得他们如何称呼我,自当在心底对我们隶属于哪个门派有了估量。我今日之言,不过缘于你对我们尚有用处,希望你今后能将你的才智发挥到我们需要的地方,莫要让我们失望。你可知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许多时候死反而是解脱。”
钱多宝这回真是唇无血色,缓缓吐出四个字:“蜀中唐门……”
见钱多宝显然明白利害,唐申起身走到一旁戴上人皮面具,整理行装。钱多宝神色不安,闷头不知想着什么,不时抬头盯着唐申背影看。
待好是一阵子,有人敲开窗户,唐申回首见来人模样,用略带两分惊讶的语气唤道:“太师叔?”
窗外是一个童颜鹤发的男子,白面无须,一身剪裁得当的广袖青裳让他看起来颇是俊武,听唐申语带惊讶,嘴角就流露出几分笑意:“能叫申儿惊讶,不枉我亲自走一遭,倍感欣慰。”
“太师叔哪里的话。”唐申当即转身走到窗边,面上带了钱多宝这几日不曾见过的随和,“前些日子回堡尚,听师傅言太师叔仍在闭关,而今见太师叔精神抖擞的模样,想必您的修为又精进了一大步。”
男子呵呵一笑,摆手:“你我二人都不是喜谈闲话之人,客套之词就免了。我正是受掌门之命,前来接这位钱多宝钱公子离开。”
唐申没有即刻搭话,许是心有疑惑,然一瞬后从容对钱多宝招手,让他到窗户旁来,再对男子道:“如此也好,有太师叔在,安全定不是问题。太师叔为堡中劳碌半生,这回便当休假,偷得浮生半日闲。”
男子目露赞许,颔首:“申儿办事向来沉稳,此番计划更是别出心裁。太师叔就不说什么,静候你顺利完成此番任务而归。”
“是,太师叔。”唐申抱拳与男子道别,顺口提点钱多宝,“你好自为之。只要听从太师叔吩咐,做好我们让你做的事情,一切皆会安好。其他的心思,劝你千万莫要有。还有,记得我如今的身份,记住我如今的名字,不应当说的事情,最好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
钱多宝低头不与唐申对视,说道:“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我们……我们何时再见?”
“要你做你能够做的事,当见的时候见。”
钱多宝不满足于这个虚无缥缈的答案,再道:“他们都叫你唐申,可我觉得你还是当年的柯靖闻。下次见面,你能否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无可奉告。”唐申说罢,与男子对视一眼。男子了然,抓过钱多宝肩膀,轻功一纵,两人踪影全无。
唐申重新阖上窗户,最后将衣着收拾一番确认伪装无误,往屋外走去。适才那人是唐素生,本来作为天琊堂堂主的他不该搀和进唐申与唐宛凝暗中定下的计划,毕竟计划尚处于尝试阶段,能否成功唐申自己也没有把握。但稍微一想,唐申不难猜透唐宛凝的心思。
天琊堂中是从任期退下来的各位前辈,纵使是天琊堂堂主也没有权利代表堂中每个人没错。不过唐素生自身就是一大助力,若能够将唐素生拉入自己的阵营,唐宛凝与唐绍策暗地里的交锋无疑会占上风。可让唐素生选择阵营并非容易的事,唐素生见过的风浪太多,唐宛凝和唐邵策之间的矛盾在他看来都是晚辈的打闹,只要不关系到唐家堡的存亡,全与他无相干。
而此次唐素生会参与他们的计划,原因应当有三。一:唐宛凝身为堡主的命令。二:计划成功会给整个唐家堡带来好处。三:唐素生终究是年纪大了,无心亲涉争斗,不如挂个清闲职称。
唐申一边思考一边走,不会儿到了前厅。此时钱府中非从本家的仆役都发了银两遣了出去,留下来的恰好十二人。他们手里臂里都挽了包袱,把一切收拾妥当,正聚在一起说话,脸上全是气愤难当。
“发生什么事情了?”唐申给易容成若水的唐酉打了个眼色,唐酉立刻凑上前为他解释。
“往日里头父母双亡,怎么说这守孝三年是应该的吧?方才柳家大小姐上门来找茬哩,话里话外竟然全是斥骂钱家推脱婚事不守信用。我生平头一回见这样蛮不讲理的女子,自己长成这模样、风评甚差,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罢,我们今日就要离开,无所谓她再说什么。既然已经收拾好,那么离开就是了。”唐申随口应了声,转身与管事谈起了话,说的无疑是关于路上行程安排。
唐酉见唐申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表情略松,一溜烟晃到唐戌和唐卯身边,小声道:“师兄没有深究,否则我真不知道我那点道行能在师兄面前撑多久!”
唐戌小幅度拍着胸口:“幸好幸好,实乃天不亡我啊!”
唐卯不住摇头:“现在侥幸,何不当初就别动手呢?师兄说过少惹麻烦,唐戌你就忍那柳大小姐一忍又何妨?”
“我就是看不过她趾高气昂高人一等的样子,何况那个时候我不动手,唐酉岂不是被那女人硬要回去了?再说了,我下点儿小毒罢了,以她那头脑哪里可能想出来是谁动的手?”唐戌不服气争辩。
唐酉想起差点被柳大小姐拖走的惊险场景,心有余悸道:“这回我可同意唐戌的做法,我可不想跟那‘大’小姐回去。”
唐卯无奈:“你们……唉,唐戌你下得是什么毒?不伤及性命吧?”
“当然不会,她平白无故死了对我们没好处,我没这么傻。”唐戌笑的狡黠,“这毒没什么特别的,以前咱们闲来无事还相互下过来玩。作用无非是让她好好地减减那身肥油,修身养性罢。喂喂,你们两个可不要把这事告诉师兄,破坏我在他眼里的形象啊!”
“知道啦!”
眉飞色舞之际,那头传来唐申的唤声:“若水,你们在讨论什么?是时候出发了。”
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声回答:“知道啦,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