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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机关风筝,唐申无声地落在客栈房顶屋脊,然后倒身一个后空翻,抓着屋檐剪边从半敞的窗户翻入屋内。
单膝点地的瞬间,唐申贴着地面就是一个扫堂腿,紧接着右手击地借力跃起,左手如乌龙出洞直奔房中不请自来之人的脖子。不速之客堪堪避开唐申踢来的腿,就被他一把扣住喉咙压在桌上。可受制后此人非但半点不慌,反而还笑出了声,伸手去拿唐申脸上面具:“唐申,是我!”
“唐戊?”听着熟悉的嗓音,唐申松开压制,任唐末嫣拿下他的面具才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怎么不点灯。”
唐末嫣另一只手拎着因刚才打斗而跌出桌面的油灯——里面的灯油半点没有洒出来,递给唐申:“我偷跑出来的,怕引人注意。”
唐申引火折子点灯,暖色火光顿时将房间照亮。唐末嫣倚在桌旁,手肘撑着桌面,腕间金镯玉镯成对,云锦长裙迤逦拖地,正仰着不属于她的脸看他,果然是偷跑出来的。
“邵祁师叔说你前些日子就到西安来啦,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唐末嫣习惯性朝唐申鼓了鼓腮帮子,“上次整整半个月没有你的消息,快把我吓死了!后来匆忙接了任务出去,没和你碰上面。我听说同你一块儿的几位师叔都被霹雳堂的人杀害,你也被抓住了,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有没有严刑逼供、有没有把你关起来几天几夜不给吃喝?”
不等唐申回答,她就愤愤拍桌:“堡主也是的,你经验尚不足,为何把你调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唐申摇了摇头,背过身踱步:“我亦是她的徒弟,为她分忧解难实属应当。上次任务失败劳数位师叔舍命掩护,已然十分愧疚。”
唐末嫣忙跟上前:“不是你的错,唐甲那自命不凡的家伙这次做赣章的任务不也失败了?霹雳堂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我们很多手段他们都了解。再说了,生死由命,当得了唐家人,早有觉悟。”
却分毫不觉得适才因为担心某人,甚至犯大不敬埋怨堡主的行为,跟她口中“生死由命”相去甚远。
“堡主既然有让你出任务的想法,当初就该让你和我们一起。”唐末嫣对着唐申背影道,“我不是说堡主单独教导不好,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
唐申脚步停顿,将手扣在蟠纹窗棂上:“唐戊,有些事情不与你说,是为了你好。邵泽师叔如此,唐壬亦是如此。”
“师傅也就罢了,同糖饼儿什么关系?那家伙傻乎乎的,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把自己拴在末影裤腰带上,前几天还眼泪汪汪同我诉苦说想他哥。”唐末嫣撇嘴,眼睛一转,笑着往唐申身旁凑,“那你呢,你不与我说,也是为了我好?”
唐申不着痕迹地避开:“唐甲去找过你了。”
唐末嫣大方承认:“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没错,她早晨潜入孙家找我,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本不想理她,可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你受伤了?”
“我看看。”她把手伸到唐申面前。
唐申没动:“小伤。”
“给我看看。”唐末嫣瞪眼,又把手往前递了递。
唐末嫣的眼神坚定,唐申只得摘下手套把手摊开给她看。只见那浑然不似习武之人该有的白皙手掌上布满纵横交错、细如发丝的疤痕,有一些呈暗红色,显然是刚留下不久。
唐末嫣把细眉拧成疙瘩,握住那比自己大上几号,但因手功练到一定程度而显柔若无骨的手:“怎么又弄伤了?当初你练这门暗器的时候我就不认同,你这样下去,总有天把手都弄坏。”
唐申抽回手:“师傅将它传予我,我自当不叫它在我手里失了锋芒。我并非不自量力之人,此次出手是因为遇到了一个棘手的人物。”
唐末嫣见他“依旧不听劝”,无可奈何,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什么人物,能让我们唐申说棘手?”
“此人不简单,我没有百分百把握确定他的身份。我探得他如今正在当朝二皇子连城咏春幕内做客卿,连城咏春近来大肆设宴请客,便是为他。”
谈及正事,唐末嫣收了心里那点绮念,正色:“我与糖人儿和邵祁师叔在孙家潜伏大半个月,加以外门弟子不时提供的消息,将西安大概情况整理了一遍。”
“首先,当今皇帝连城靖有四子四女:太子连城端华,二皇子连城咏春,三皇子早夭,四公主连城诗烟,五皇子连城飒,六公主连城沐铃,七公主连城颂枝。太子执掌检察院,二皇子礼拜兵部,四公主远嫁吐蕃,五皇子在太史局任了一个清闲的星官,六公主和亲回纥,七公主刚刚及笄,至今没有传出任何和亲的风向。”
“朝堂上分三党:一是以相国方朝阳、刑部尚书上官柒杀、礼部尚书李儒、吏部尚书曲东振、辅国大将军萧允等一干老臣为首的皇党;二是以皇后、太子连城端华、门下侍中郎黄奕以及新晋文官为首的太子党;三是以贵妃苏心然、二皇子连城咏春、兵部尚书木元端、骠骑大将军苏和以及新晋武官为首的二皇子党。”
“近来皇帝身体不适,有传言旧疾复发可能命不久矣,所以二皇子党分外活跃,屡屡与太子一党发生冲突。连城咏春骁骑善战,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且为人自大脾气暴躁,多番放纵手下恶劣行为,故民间对太子即位的呼声高。太子虽为人贤德、性情平和,但手中势力不足以对抗掌控了半数兵权的苏氏一族,处处受压制。”
唐末嫣停顿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唐申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一身翩翩公子打扮,身边跟着一个戴面纱的红衣女子?”
“正是,你见过他们?”
“你说连城咏春的客卿的时候,我便觉得脑子里灵光一闪。连城咏春开始四处发请帖时候,这一男一女曾上门来找过孙家家主,那老头子对他们可殷勤,我便留心看了几眼,后来再没有见过。”唐末嫣说道,“他们应该妨碍不了我们,反正我跟糖人儿的部署快要完成了,再加一把劲,那老头子的长子就要忍受不住他的宠妾灭妻。唐申,等任务完成了我们就一块走吧,西安总给我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我来此处另有任务,还要耽误些日子。”唐申拒绝道,“不过,我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
“孙家的账本。把它拿出来,交给师傅。”
唐末嫣疑惑地歪了歪头:“这是堡主的吩咐?”
“是,本来需我亲自去拿。你们既然已经在孙家,应当比我来的便利。”
“好吧,我晓得了。”唐末嫣耸肩,掩唇打了个呵欠,“那么不同你说,我出来有一段时间得回去了,改天再来找你。”
“晚安。”
两人道别,唐末嫣披上黑色斗篷,从窗户窜了出去,几个起落消失在远方。
唐申目送唐末嫣离开,随后从衣柜的暗格里拿出备好的文房四宝,研墨提笔思虑起来。
如今唐酉唐戌二人留在雁塔善后,伪造证据,等待时机控诉钱有金夫妇因贪图同胞弟弟遗产,谋害侄子。那日积极往“钱多宝”身边凑的姑娘,将成为有力的证据之一。
而唐卯……那日彼此心知肚明的投诚后,被他连同薛洛衣一并派去办事。现在他可以确定唐卯的行为代表的是个人,与堡中中立派无关,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好消息。他的疑心重,唐宛凝的疑心只会更甚,贸然接受他人投诚亲近,很可能会被唐宛凝看作不受控制。
回归正题,这次任务唐宛凝给他自由行动的权利,他猜想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试探他的忠诚,还有应变与谋略。过去了这些日子,从蜀中一直到雁塔再到西安,他若还装作懵懂不知,看不透朝廷布局、不明白唐宛凝遣他到西安的用意,定在唐宛凝心里打上个纸上谈兵、难成大事的标签。
早前说过,朝廷借唐家堡的手收拾不听话的小虫子,为的是把自己从这场大规模暗杀里头撇干净。唐家杀手是厉害没错,终归还是会有因突发情况失手的时候,就像唐甲那样。再者同一时期这么多人死亡,不必多想都会感觉事有蹊跷,届时朝廷稍微透露一点消息,矛头就会直指唐家堡。
他不相信唐宛凝以及堡中各个前辈想不通其中关节,但是唐宛凝没有言明,也没有对书信中他的刺探作出正面回应。从唐申了解到的其他人的任务细节之中,暂且看不出对应之策,一切都显得十分耐人寻味。
然而,没有言明是一回事,他不能装作一无所知,否则显得太过无用。所以他不但要问,还要想方法,比如……将唐家堡摘出去。
信的收件人将是唐邵祁。
唐邵祁是唐宛凝的堂弟,同时也是亲信,一定程度上能替唐宛凝做决定。他的信内除了会写上对当下局面的看法,还会写他的计划大纲。只要唐邵祁点头,他立刻可以开始行动,不必苦苦等唐宛凝的回信,浪费时间。
唐申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下笔。
重来一遍,用不同的眼光去看,太多事情同以前不同,往日高不可攀的都要低入尘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越是了解得多,越是去算计,越是忍不住嗤笑,越是忍不住去想。唐家人也好,皇家人也好,千方百计机关算尽,有多少人明白自己图的是什么?为国、为家、为权、为爱,到头来追求的,是否是内心真的想要得到的?此刻他在算计别人,下一息是否被别人算计?
若有一日他在这场博弈中落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唐申闭了闭眼,不再去企图构建这么一个结局。
没有想到今日去见了尘,竟会全数勾起从前的回忆,一时间“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念头萦绕于心。了尘、了尘……若真能了却前尘,又何须找他来扭转定局?终归也是个不甘心的凡人,放不下遗憾,渡化不了众生,倒劝着他这种人一并拿起屠刀。
唐申搁下纸笔。
了尘的处境比他预测中要轻松的多。正如了尘曾经与他说的,水氏一族的人离开卜术就是普通人,对谁都没有威胁,花心思去对付纯属浪费气力。当然,这样的了尘也无法给予他帮助。
曾经的这个时候,他正与唐末嫣在孙家大宅里,挖空心思诱导孙家不受宠的大少爷弑父。即便是记忆之中,唐家也并未因此次任务有过损伤,只是任务顺利完成后不久,唐邵策的谋划便逐步浮出水面,步步紧逼唐宛凝交出手中权利直至她“病逝”,一举成为新任掌门。
唐宛凝被迫“病逝”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是以真心爱着唐邵策,百死不悔,还是有他想不清楚的其他原因?
只可惜,这一次他不能如她所愿。
不能输的理由,一个足矣。从前他是不信命的,但如果,命里有一个人存在,那么信一信又何妨呢。
纸墨干透的这段时间,唐申换了身常服,把信封好,走下楼去。
大堂之中,唯有柜台处燃了一盏油灯。那中年发福面容敦厚的掌柜翘腿坐在摇椅上,怀抱黑猫,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就要进入梦乡。待唐申走近,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送信。”唐申把信封放在柜台上,推至掌柜面前。
掌柜瞄了一眼案上信封,摇晃着脑袋,边用蒲扇大的手掌不住为怀里黑猫顺毛,边说:“客官,西安城范围内呢,这信有要送一两银子的,还有十两银子的。”
寻常人听了定要大吃一惊,要知道这一两银子就等于等于一千文钱,拿到外头去叫驿使去送能送老远呢,这里竟然只能送城内?
“哦,对了。城外就要再加,您是要送哪个?”掌柜眼底透出些精光来,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唐申模样,见他穿着不出众,就在他脸上悠转。说话间,那黑猫忽地甩开他的手,三两下窜到唐申肩头,抖了抖耳朵就去蹭唐申,被抵住脑袋。
掌柜的脸色变了,立刻坐直身。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楼上有人哈哈笑开了:“掌柜的,莫瞅人家年轻就看轻别人啊,你的猫儿可都倒戈了,我看送一文钱的就得了罢!”
又有女声疑惑道:“莫阿叔,这是啥子意思咧?”
男人回答:“这是黑店的送信规矩,黑道一两,白道十两。那猫儿是黑店里头拜的神,食死人肉长大的,亲恶厌善。你瞧那猫儿的亲热劲儿,还不是来了一尊煞神?”
“埋埋散,教里用毒草喂蛊,中原人却用死人肉喂猫,怎的还说我们是邪魔外道,真奇嘞个怪。”女子咂舌,“哎,十两银子那该儿是多少馒头?这样贵,为喃非得在这点儿寄信?”
再答:“怕信被劫了去,不安全。黑店送信不问真实姓名和来处,更自有他们一套方法,虽然不保证百分百,怎么也比邮驿来的放心。”
“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在里头?中原人真有趣,不晓得可以不可以将信送到教里?”女子摇头,同时有钗环首饰叮当作响,“雷阿叔还没有到呐,他不是早我们好几天出发嘛,说好呢戌时六刻?”
那头笑道:“到了到了,听到马蹄声了吗?”
众人侧耳听去,门外果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掌柜转头看看门口,又看看面前蓦地定住不说话的少年,小心翼翼问道,“客官,您的信还送吗?”
“送。”唐申自袖里摸出一两银子掷到信封上,“无忌药房二掌柜,亲收。”
他刚说罢,喝停马匹的喊声便把他话语的余音覆盖。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自领头白马上翻下,大步走上台阶,嘴里道:“掌柜的,烛火尚明,正门大敞,还不速来?”
掌柜将信和银子揣进怀里,冲唐申抱拳一礼,接着兜出柜台,眉笑眼开走上前去:“来了来了。哟,原来是雷大当家的啊,好久不见,怎么忽然到西安来啦?”
“龚老板别来无恙哈,我到西安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见那位?”中年男子亲切地拍了掌柜后背几下,指着身后道,“我与我一帮兄弟还是照旧,不过你还得给后面马车里姑娘开一间上房,可别拿你那套打她们的主意啊。”
“当然,与雷大当家一块儿来的,我又怎敢怠慢?”掌柜应着,把人往里面领。
楼上的两人此时也走下来,显然新来的人就是他们等待已久的人。其中的女子在中年男子与掌柜说话间,不忘向身旁人提问:“莫阿叔,这‘烛火尚明,开门迎客’又有啥子特殊含义咧?”
“莫阿叔”耐心地解答:“黑店规矩:敞正门,点灯,既为开门迎客,黑白两道皆可入。敞后门,点红灯笼只准黑道进入,白灯笼只准白道进入。前后门皆紧闭,烛火全灭,则为闭门谢客,黑白通吃,这时候就不要胡乱来敲门,否则身家性命可不保。”
“原来是这样。”女子受教点头。
唐申不动声色垂着头,想待女子从他身旁路过再悄然离去。他肩上的黑猫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舔了舔爪子揉了揉脸,跳到桌面上,优雅地踱着小步子,冲女子引颈呼唤:“喵~”
女子闻声扭脸,目光很快略过黑猫落到唐申身上。微弱的灯火影影绰绰照亮他的面容,晕开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却掩不住给女子带来五分熟悉。
“咦……喇位小哥瞧着有点儿熟悉?”女子往唐申方向走了几步,“小哥儿,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