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壹.转乾坤 下

谶成命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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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小巷中,桃红绣鞋踩在堆积了不少腐烂落叶的地面上,发出细微摩擦声。女子裹一身缠金枝黛紫罗裙,腰间镂空香铃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藕白腕上玉镯金镯相映成辉,肩上貂毛披风的下摆直直垂落至脚踝。她身畔婢女衣着稍显朴素,但亦十分精致,一主一仆如此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打扮,惹来过路布衣连连回首。

    这两人便是今晨早早出行的安如意与她的婢女杏思。

    她们缓步于巷间,一左一右仔细打量每门每户,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久驻步于一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前,杏思上前轻轻叩响门环。

    很快的,屋里头一位妇人拉开门,探出头来瞧见两个姿容出色的女子站在门前,很是一愣,半响问道:“两位姑娘找谁?”

    杏思先是躬身一礼,随后温声细语道:“请问夫人府上可是姓连?”

    “确实姓连,两位姑娘是?”

    “再问夫人,府上可有一位公子名连风?”

    “没有,只有一女连香,幺子今年不足三岁。两位姑娘,怕是找错地方了吧?”

    杏思听罢,面上也没有显露出失望,二度躬身表示感谢后,她走回自家小姐身边,摇头道:“小姐,这里也不是……已经是最后一户人家了……”

    安如意自然也听到了妇人的回答,抬头望了眼重新闭上的门,轻叹一声:“啊……不是也没有办法呢……”

    她拢了拢肩上披风,转身:“我们走吧,回去再想办法。”

    杏思应了声,错开小半步紧紧跟着安如意。没走出几步,她便忍不住抬眸打量安如意侧脸上的表情,想了想,尽量用不显伤人的语气道:“小姐,你同杏思说过,当初那位连公子要回西安时与你约定一年后此处相见……那你当初为什么不问问他到底住在西安何处?”

    安如意回答:“既然他不说,自有他不说的理由,我又何须多问呢。”

    杏思并不明白安如意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但直觉认为只要是她家小姐说的都一定很有道理。只是……再有道理,现在寻人却不知从何处寻起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杏思不由猜测道:“莫不是其实他欺骗了小姐你……他既不叫连风,也不住在西安?”

    安如意脚步略顿:“杏思莫要胡说,连公子不是这样的人。你没有见过他……你不明白。”

    杏思跟随安如意许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强自按捺着的失落,当下心里就为安如意感到不值。她家小姐自幼是天之骄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脾性也都是顶好的,上门提亲的富贵人家早早踏破了门槛,哪里曾受过这种冷待?

    少爷怜惜小姐,不强求小姐嫁给不欢喜的人,让小姐自己决定未来夫婿,故而过了出阁的年龄好几年,小姐都没有嫁予他人。这本是好事,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来的那么突然,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小姐与一个不知底细的外地来客一见钟情,甚至为了这人一改多年温柔乖巧去撒谎掩饰。待他们终于有所察觉后,小姐早已情根深种不可自拔,任凭他们说什么都不听。

    说实话,杏思自己是百个千个不愿意她家小姐来西安找那什么“连风”。而这种对“连风”的不满,在她与小姐走遍大半个西安城都没有找到人后,简直升到了顶点!

    “连风”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让小姐为之神魂颠倒成这样?

    杏思心里想着,嘴上不自觉就说出来。安如意听罢,只微微一笑。

    “如果你曾遇到一个人,他有着和你相似的经历,可以无话不谈,对对方的一颦一眸都了若指掌,彼此心有灵犀,那么你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听起来……很困难。”杏思照心里所想如实说道,“小姐,这般如意的人真的可能存在吗?我的意思是,按小姐的说法,这两个人不就永远不会吵架,不会出现意见分歧?即使像少爷和少夫人那般恩爱,他们偶尔也会吵架,所以这样的人,真的可能存在吗?”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存在的。”安如意语气非常坚定,“我是这么相信着、并且遇到了的。和他的约定,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完成,你们不必再劝。”

    杏思在安如意看不到的角度微微摇了摇头,心道:小姐到底是养在深闺不识人世疾苦,对爱的追求停留在小说话本中“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境界,未曾想过两个人在一起需要经历多少磨合,仅凭着一腔热血往前冲,实在是……

    “小姐,找不到人,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我也不知道……”安如意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勾住香铃下缀着的穗子,“不然……哥哥派来的人都在吧?”

    “在是在的,但西安毕竟不是寻常地方,冲撞了什么贵人或者引起别人注意不好,所以少爷安排几位护卫不近不远守在附近。只是几位护卫按小姐你提供的线索,筛选出来的人家就这么几个,再没有其他的了。”

    安如意蹙起眉尖:“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她明亮的眼眸蒙上犹豫不决,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慢步离开偏僻小巷,重新走入市集。眼前的热闹似乎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她把眼一闭,停下脚步,绕在指上的丝穗蓦然松开:“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把连公子的画像画出来,让他们一一去找了……”

    杏思当得了大丫头,自然心里有这么些度量,马上小声表示不赞同:“小姐,这可万万不行!西安是什么地方,一片瓦掉下来砸到五个人,其中三个都得是王侯将相!更别提头上那位……指不得惹上烦啊!”

    “寻个人,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严重?”安如意不解,“我意并非让他们暗中探查,光明正大地挨门挨户去问,哪里会招惹上麻烦?若如此也行不通,你叫我怎生是好?”

    杏思苦笑:“我的小姐,你叫杏思如何解释啊……唉,寻不到,咱们回去不就是了?我们都不晓得那位连公子是什么来头,而今时隔一年,指不定……杏思说句不那公子约摸二十五、六岁,指不定人家现在都已经成了亲呢……”

    “不会的。”安如意斩钉截铁道,回头看向杏思的眼中带着不容置疑,“既然用哥哥的护卫会招惹麻烦,我便不借用是了,即使自己一人也不见得不通。一日也好,一个月也罢,我总能寻到他的!”

    此话竟自得一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叫杏思语塞罢,低头暗自嘀咕果然只有少爷才能劝服小姐。

    安如意想得了画像的法子,心思即刻全数放在上面,没留意杏思的走神和打算。要知道她确实是精通琴棋书画无错,但所谓“精通”也有不同的精通之道,而她对画的精通恰仅限于花鸟,在人物上能够勉强临摹,惟妙惟肖绝对做不到。

    所以她的寻人计划第一步,就是找一个精通人物肖像的人为她代画一副画。

    这倒是再简单不过。旁的不说,因为临近科举报名时间,许多没有裙带关系或者金钱交易的寻常书生早早就抵达了西安,导致西安一时间人满为患、物价上涨。故其中有不少家境贫苦的书生为了生计,便出门摆摊写字、出售字画,以补贴生计。

    想罢,安如意便引着心不在焉的杏思,在一路询问中往含光门街方向走。

    含光门街连接着集市,是整个西安城最为热闹的地方,放眼望去除了亭台楼阁便是人山人海,街道两边的摊贩在夹缝间依稀可见。安如意专门挑了书摊画室的方向走,可惜一路行出不远,都没有看到哪个字摊上的画合她心意。加以路上人多,途中即使被杏思护着,还是遭了不少磕碰,估计回去一看都要青了。

    明明已经颇是拥挤,道路那头却有几辆金玉其外的小轿视若无睹,径直劈开人潮款款而来。安如意主仆二人一不留神,被忽然涌过来的人逼得踉跄后退,蓦地撞在路边一家摊子上,眼见的就要跌到地上,被人牢牢扣住腰肢抱紧。

    “姑娘可要小心啦!”

    头顶传来女子的声音,安如意吃惊之下仰头,见一面容秀丽挽着妇人髻的女人。女人双手托住她,笑过后看向那挤开众人停在对面羽裳阁的轿子,说道:“见怪不怪了,那是孙家的轿子。羽裳阁是孙家的产业,他们大抵是来巡查的。”

    安如意闻言看去,正见有一红裳女子自排头的轿子中下来走入羽裳阁,陆续的后面小轿亦走出几个人,概因距离问题,模样如何看不太清。

    像是看出了安如意的疑惑,女人解释道:“红衣那位是孙家老爷的侧室,听闻本是下人,手段了得获了孙家老爷欢心,在孙府呼风唤雨,把孙老爷原配夫人和长子逼得十分凄惨。”

    待如此一行人全数走入装饰华美的绸缎庄,安如意遭侥幸扶住字摊没有摔了去的杏思搀扶,才反应过来要从女人怀中离开,站稳后忙是一礼:“多谢这位……大姐。”

    “举手之劳,不用谢。”女人摆摆手,颜色稍显陈旧、但依然能够看出往日精致的银镯子,自她滑落的袖间展露。

    女人穿着厚重的布衣,头上别着银发簪,看起来是个寻常妇人。安如意道谢完毕,不经意扭头往字摊上看,一眼便得了挂在架子上一副栩栩如生的美人像,当下指着画问道:“大姐,请问这字画摊是您摆的吗?这幅画是您画的吗?”

    女人目光循安如意所指,似是习以为常遭这样的询问,快速回答:“不不不,姑娘误会了。这字画摊是我夫君所摆,这画亦是我夫君所画。这不,恰好他墨条用完了,刚跑去买,我为他守着呢。”

    安如意心头略定:“如此甚好……不知大姐您的夫君还需多久才回来?我想请您夫君为我画一幅画像。”

    女人回头朝街的那头看了眼:“这……恐怕还要些时候,要不姑娘稍等片刻?”

    安如意左右无事,一心求画像寻人,立刻应道:“好的。”

    杏思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两位姑娘请坐。”女人得了安如意的回答,便从字摊底下拉出张长板凳来,放在靠墙的位置让安如意二人歇息。她自己则将方才摊子上被撞乱的书册字帖重新整理好,才就着另一旁的矮凳子坐下,捞起地上箩筐里放着的冬衣开始缝补的同时,不忘给安如意解闷说话:“瞧姑娘衣上杭布苏绣,面生的紧,定不是西安人吧?”

    “大姐看得出来?”安如意略有些吃惊,抚了抚衣裳上的刺绣,再看女人五指行云流水的翻飞间,手上冬衣出现一抹抹精致的绣纹,赞叹道,“看来大姐是这方面的行家。”

    “当不得行家二字,年轻的时候学过点皮毛,绣些小东西还可以。”女人绣罢一方花边,穿针引线,再度入针,“不是我自夸,夫君旁的不说,最最擅长画像,姑娘算是找对人啦。其实这幅画作于很久之前,夫君本想将它毁去,只是我觉得画的难得好看,便劝他留下来。前些时候到西安来,路上花去近乎一半积蓄,夫君为补贴家用出来卖字画,可周围与他一般的人太多,一天下来卖不出去几副。后来我便自作主张把它挂了上去,果然有不少求像的人上门。”

    女人转移话题,安如意自知其不愿多做便撇下不再问,转而看向那副美人像:“大姐说的是,我观此画像中人眉目含情,发丝纤毫毕现,想必画者耗费了极大心血。不过这面貌却……”

    “姑娘猜得没错,画中人不是我,而是夫君旧时曾经爱慕的一位女子。”

    “啊?”安如意甚是惊讶,当然使她惊讶的不是画如何如何,而是女人提起自己夫君曾经爱人时的自如和坦然。

    女人以针尾搔头,瞧着安如意杏眸圆睁的模样,呵呵一笑:“姑娘可是惊讶我怎么不见半点妒忌?”

    安如意想了想,诚实点头。

    “因为没什么好妒忌的,不管他曾经多么喜欢画像上的人,他现在的妻子,不就只有我一人嘛。”

    杏思察颜阅色本领不错,在安如意与该女人说话间不住打量女人,此刻趁机插话:“观夫人谈吐模样,与这身粗布衣服格格不入呢。”

    女人可能是许久没有遇到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倒不隐瞒:“这说起来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两位姑娘既然感兴趣,我说出来给两位打发打发时间也是无妨的。”

    安如意道:“愿闻其详。”

    女人沉默片刻整理思绪,然后娓娓道来,且一说,就说了近一刻钟。

    原来女人原名苏涞——当然与当朝大将军没有半点关系。她与她夫君本是青梅竹马,家境富裕门当户对,自幼便倾心于他暗许非君不嫁。但那年出了意外,她的夫君乡试没有过,遭斥骂后心灰意冷之下借酒消愁,随后遇见了这画像中人,并与其再见倾心。

    当时她并未在意这点小事,毕竟那女子是半个上不了台面的青楼中人,若夫君真喜欢,待她嫁入他们家后做主纳进府里头就是。可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两家已经说好挑个好日子就成亲,她未来爷爷忽然反悔退婚,并且十分迅速地为她夫君娶了个小商贩之女为妻。

    苏涞爹爹气愤之下,在不问苏涞的意见之下,就把她许给了别的人家,常言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一个女子又能如何反抗?无可奈何下,她心中本想着这辈子也就这么静静在一旁,看着夫君过的好,她心里就好了。孰知往后几年,她的夫君受人蒙蔽纳了个目不识丁的歌伎为妾,还把掌家大权交到那女人手里头。

    她见着夫君名声被败坏,且其名下店铺自从遭那歌伎接手后,也不知让歌伎中饱私囊了多少银钱,实在气不过下就常往他们府里跑着提点。奈何她已为人妻,不敢干涉夫君府中事务,她的夫君是读书人,不了解这回事,为人又实心眼……到头来被奸人陷害,家中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一妻一妾带着孩子各奔东西,剩他孑然一身。

    苏涞道:“但即使嫁与别人为妻,我心里头装的还是夫君,由始至终没有变过。后来嫁的人家待我不好不坏,也没多少感情,我提了和离,他们便放我离去。我唯一感到对不起的,是我爹娘。他们一直对被退婚之事心怀怨愤,不愿我再嫁给夫君,我却违背了他们的意思,还离开了他们……不过夫君到底是有本事的人,这些年发愤图强考上举人,只待明年春闱考出个成绩,衣锦还乡。”

    由奢入俭难,这世间有多少女子愿意放弃原有的荣华富贵,即使箪食壶浆依旧追随她深爱的人?或者当说有这样想法的人很多,坚持下去、无怨无悔的人则少之又少。

    安如意像是受到了什么感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苏涞。

    不时,一个高瘦的布衣男人快步跑到字摊旁,停下脚步扶着摊子喘着粗气。苏涞见人,立刻放下怀里冬衣走上前:“夫君,你可回来了。怎的买个墨条,把自己跑成这样?”

    安如意下意识站起身看去,发现此男挺鼻星目十分俊逸,与苏涞一般的有区别于普通百姓的风度。然而这临近十一月下旬的天气,他的额上却还渗着汗,显然尽管一番奔跑。

    男人气没喘顺说不出话,便把手往怀里伸,掏出个油纸包来递到苏涞手里头。苏涞打开一看,竟是个拳头大小肉包子?

    “夫君你……”

    男人像是怕苏涞误会什么,慌忙解释道:“不贵的不贵的,七街王大嫂的肉包子,你说过既便宜又好吃。墨条也买了,五街墨香斋的,颜色瞧的过去,价格也公道。”

    苏涞掐腰说道:“我就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先是跑了五街买墨条,再跑到七街买包子,空闲的很吗?你可知道叫人家姑娘等你等了一刻钟呢!”

    “小涞莫气,我这就去、马上过去!”男人讨好地笑,拿袖抹了把汗,摊纸磨墨一气呵成,对没回过神的安如意道,“姑娘,你是想要字,还是要画呢?”

    安如意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看到苏涞捧着包子站在男人身后偷偷的笑,忍不住勾起嘴角:“要一幅画,画一个人。此人如今不在身畔,不知先生能否听我形容下笔?”

    男人自信一笑:“小姐且道来!”

    两刻钟过后,安如意如愿以偿捧着连风的画像拜别夫妻二人,携杏思离去。此时羽裳阁前的轿子早早离去,街上人群比之前少了些许,她走出一段路,若有所觉地停住脚步回头看。那对她始终没问丈夫姓名的夫妻正彼此说着话,妻子缝着衣服,丈夫嚼着冷硬的面饼,两人眼中的幸福同样真切。

    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一动,随即扭头朝街的那边看去,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正对面街道前一个执伞之人身上。执伞之人感觉到她的回视,后退几步,飞快消失在街道转角。

    尽管伞面挡住该人的容貌,可安如意心中几乎是同时升起一个猜测,迫使她抬脚就朝人群中挤去,奋力往执伞之人消失的地方跑去。

    杏思吓了一跳,眼见安如意瞬间被人群淹没,她想不得太多也挤进其中,嘴里不住喊着她家小姐。待好不容易挤到对街,视野里哪里还有安如意身影?杏思惊慌之下,忙往面前唯一一条她家小姐可能去的小巷里头跑,拐过街角立见两个大汉压着昏倒的安如意欲行不轨,惊的杏思放声尖叫。

    幸好安尚派在她们身边的暗卫不是吃素的,一听杏思尖叫,数息间就寻进了这小巷,把两个大汉打倒在地,救下安如意。杏思唤了几声叫不醒安如意,再顾不上其他,立刻令暗卫将她们送回黑店,别的事按下且后谈。

    待杏思一行离去,执伞的人迈步自阴影走出,越过两名被打昏大汉,蹲拾起滚落到墙边的画卷。

    一抛一拾间,画上细绳松开,一幅仿若真人的肖像展露于人前。要是有普通官员在此,瞅了定要呼一句“这不是五皇子殿下吗”,但这执伞之人看的不是画,而是画卷右下角那个鸽子蛋大小的画师印章。

    上篆二字:举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