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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求你别说了,你会好地。我不要你走啊…”沈梦茹双眼已哭成桃子,红肿得几乎不能视物,啜泣着语似游丝,哽咽道。
“傻孩子,诶…阿娘,阿娘是去找你阿爷了,你已长大。”梦茹娘无力地喘息着说:“大了懂事了,可以照顾自己,阿娘亦放下心了,”看向梦茹,阿娘青黄的面上泛起慈爱,神色间一丝不舍。
李郎中要是还在该多好,可怜的孩子今后要独立于世,不舍啊。梦茹漂亮的嘴角撇开,干裂的唇抖动着,抓着塌上阿娘枯瘪的粗糙如树皮地手摇着,“不,我不让你去!不能这么狠心,丢我一人独活,我活不了,我不愿。”沈梦茹疯子般嘶喊着,心疼的看着阿娘,幽幽的说:“梦娘愿和阿娘同去找寻阿爷,不愿独留。”阿娘灰暗的眼珠此刻红的滴血,恨声说到:“混账!孝悌忠信,你想做不孝之人吗?你是想叫阿娘不安怀恨而去?”大口喘息着,面皮浮现一片潮红,胸口好似风箱剧烈的抽动,已是快气结。
梦茹慌张的把手伸向阿娘心口,轻轻抚顺阿娘气息,眼神茫然,此时脑中嗡嗡作响。稍后阿娘气息稍定,微弱的声音传入梦茹耳中。“记得郎中的话,江湖险恶,勿入啊。”
不知过了多久,梦茹发觉手下阿娘心口不再起伏,吃力地张眼望向阿娘面孔,弯弯的眉眼,眉梢下落眼睑闭合一丝不动,干瘦青黄的面皮,鼻尖挺翘,惨白的嘴唇微张。几缕灰白无光地发丝贴在前额,细弱的颈已然看不出曾经的白皙,如老树皮般皱着。
沈家村,一个很普通的青州小村落。距离最近的镇子需要走一个时辰的路,村西的沈骡子家的三牛哥,每个月都要去镇子上送草料,听他讲那些草料都是要等官兵来收的。北边的渤海人打仗好几年了,需要好多草。这里地处青州高密郡,府城距离遥远,沈梦茹只是偶尔听到些名字,也算是知晓一些。前往高密县,穿过大山要走大半天路,盘缠住店需一大笔开销,一般人是去不了的。
村子里百十来号人,散落着几十户人家,除了村东外来户徐大叔家,都是姓沈的。村正在族里辈分最长,顺理成章地做了主事之人。算起来是自己的叔公,只是已出五服,算不得很亲了。村正是个善人,处事也算公道,很热心,对自家也很是照顾,常接济。大儿子在大中四年跟梦茹的阿爷,还有村子里好多汉子们一起被抓了丁,那年朝廷用兵,西南十万大山里的南诏国造反,官兵来带走十四岁以上的男丁,拉走村里各家所有存粮。小儿子三年前被征往渤海郡服了兵役,至今渺无音信,不知是否还在人世。现下余下一双孙子孙女,都是大儿子的。孙女桃花儿跟梦茹交好,知心话总是来找梦茹诉说,一起跟着郎中学字读书做绣品,不如梦茹灵巧,绣品比较起梦茹来有些马虎。大孙子没有官名,只是叫墩子,人如其表憨气十足,非常能吃,常遭叔公笑骂,说他就是个呆子饭桶,只会把子力气,脑子半点儿没见着。在梦茹想来墩子只是实诚纯朴,过于良善而已。吃得多力气可是很大的,村里多少家地力气活都不缺墩子来做,是个很好的哥哥。
自古这里只种小麦高粱,靠山近些石头太多,黄土疙瘩里刨食,日子清苦。精壮的有去山里打些野味,送往镇上换得些日用补给。梦茹学得绣品手艺,加之心思细巧,人又仔细,做出的成品很得东主们喜爱,变成钱交于阿娘收着。阿娘操劳些庄稼,养得几只鸡羊,却从不允梦茹做这些粗活。说是生的好模样,要嫁到好人家里养着,只要懂礼数识大体,略通诗文,将来相夫教子。不要似自己这般命苦,遭这份儿罪。没人时喜欢念叨些陈年往事,阿娘家里是豫州河内一个镇子上的,算是殷实人家。那年大河发水加上闹蝗灾,蚍蜉遍野。无奈之下举家逃难,当时扬州刺史不允难民入内,直说怕暗藏响马。当官的不管,只好随着大队难民向东北逃,一溜地逃进青州地界,沿路死了好多人,听说有的都易子而食,实悲惨至极。
在高密城外东三里庄,遇见路过的阿爷一行四人。阿娘一家五口,流落至此只剩母女二人了,阿婆当时晕倒路边,阿娘初长成尚无力气,只急的在路边哭泣,哀求路过的好心人搭救。村民纯朴,遇见难事儿阿爷几人便上前搭。时当几人准备进城变卖皮子野味,赶了一天路准备进城找家客店歇息。见阿婆只是饿晕,便拿了吃食先喂了阿婆吃下,搭母女二人一同进了城。一日后东西脱手后,阿爷几人商量后,觉着阿爷单身未娶,阿娘母女无依,成个家是件好事。
阿婆看见阿爷精壮,人也纯朴,模样诚善,年景如此这样的人家还算踏实,便允了亲事。
此后日子安定,只是阿婆无福,得了伤寒,穷人无医不得善终,无奈撒手人寰。阿娘着实难过了一段日子,好在已有了身孕,算得上是件喜事,阿爷喜不自胜,更加辛苦劳作,只愿将来过的好些。
大中四年,刚收了高粱。阿娘身子重了,忙完晌午饭,招呼了阿爷来吃,尚未开动,就听外面人声嘈杂,阿爷出门去看。等了半晌不见阿爷回来,就想着出去看看,这时村正家儿媳翠叶气急的跑来,喊着:“各家屋里的,快把粮食藏好啊,官军来抓丁抢粮了。”喊完就飞般向着下一家奔去。阿娘立时就慌了,身子重跑得慢,等到了村中大槐树下时,已是好多女人孩子乱作一团。一时间女人孩子哭成一片,阿娘不见村中男人在,脑袋里嗡嗡地,坐在地上直喘,浑身的肉好像被剃了,没了骨头,软倒在地上,天旋地转。
兵灾后日子还是要过的,活着的不能自己去死,怎么也得为肚中的孩子想想,年景如此草民命如草芥,圣人不仁!
那个冬天艰难的过去了,雪总是不停,地好像从未干爽过。多亏了村正忙活,组织着大家抱团,期期艾艾算是熬过了严冬。
大中五年春分时,沈梦茹呱呱落地,穷苦的村民也都沾了一分喜气,阿娘说人生就像梦,就叫梦娘吧。庄户女子要官名无用,乳名是要伴一生的,嫁到夫家随了夫姓也就只剩乳名属于自己。
李郎中是大中九年立冬前行脚至此,先是看好了梦茹家隔壁阿伯沈石头,他那个病也有些年头了,整日病秧子崴崴的,二两风都能吹倒。也多亏了这样子,逃过了兵役。村正挽留郎中,郎中也说此地养人,行走多年可以歇一歇了。
李郎中本事大,能写字弹琴,看病熬药采药的,还会修房子打家具耕地收庄稼,没他不会的。郎中爱找梦茹,说是她有灵气,想教她读书,阿娘欣然,不花钱识字,哪儿去找这好事?梦茹仗义总带着小她一岁的桃花儿一起,对此郎中只说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吃什么可不能一样。
郎中教的好,梦茹聪慧好学,问题多地郎中想吐血,但每次都耐着性子解答,也着实不易了。渐渐的村里大人们就把自家孩子塞来,说是沾点郎中的贵人气。说起来郎中还真是神奇,一身气质儒雅,谈吐风趣,见多识广。已然是村民们的主心骨,有事儿没事儿地跑来打听点不知道的。
慢慢的梦茹十岁了,绣品已得郎中夸赞,对阿娘说起可以拿到镇上试试换钱,阿娘找到第一个东主,没想到就给订下了,答应最高价格,常年收梦茹的绣品,当时阿娘就流下了泪水。
某日,郎中对梦茹说:“孩子,可愿拜我为师?”梦茹答:“您不一直是我老师么?”
“哈哈哈,此师非彼师,为师要传你一套神功傍身,你可愿?”郎中定定的盯着梦茹,继续道:“授业解惑为师者,授功传道是为父,有再造之功再生之义,功不可轻传,得者终身不可背叛,是为忠信,你可愿?”看着老师凝重的眼神,严肃的面孔,不知怎么梦茹感到一种意识凌驾,飘渺模糊,似有似无地很奇妙。下意识的答到:“弟子愿意”
郎中满意的点了下头,说:“那就跪下,行三扣六拜之礼,别的不需要,那些都是虚的,这个头一定要磕的。”说完走向桌边椅子坐下,伸手摸了下下巴。心说,还是没习惯,胡须已经剃了,这毛病真难改。
从此梦茹就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了,三根儿、墩子、磊子他们打的那些拳脚,梦茹一点都不会,老师不教。说哪有女孩子跟人撸胳膊伸腿儿的,应该学些女孩子的本事,绣花啊、画画啊、弹琴、赋诗之类的。有一样本事只教了梦茹一人,就是医病,每日闲暇必读内经,认药采药,焙制、切片、蜜丸等,其中行针认穴最难,郎中常念叨:“此大术需用心力”
翠叶婶子来时,梦茹趴在床边。村正说两日未见梦茹走动,桃花儿在她娘舅家也没回来,就叫儿媳来探望。梦茹娘身子不知怎样了,怕是没几天了。看着床上的梦茹娘僵直的身子,一股寒意窜上脑门,惊得翠叶婶子一身皮都冷了。颤声叫道:“梦娘,梦娘,诶呀!这小娘子怕是也死了?梦娘啊,你可别吓我。”也不敢伸手,面皮苍白急转身跑了。
郎中没家人,初来时得了村正许可,在南山坡下面土地庙边上搭了个草庐。慢慢的收拾着,这些年也有了院子,打了些家什器具,做的最好的是那张八仙桌,配了两把方方正正的高背椅子。送了梦茹家一张大床,一方小桌子,四个小凳。打造了一个绣架,木料是八仙桌剩下的,说是这个家什得耐用。梦茹娘那个樟木箱子,是夫家留下的唯一念想,每日都要擦拭,也是起明发亮的了。
梦茹十四岁,内息通畅,绣活越发精湛,行针认穴也能飞针渡气,绣针钉蚊蝇蛛虫之类的无需目视,百发百中。柔软的丝线亦可作钢丝般使用,树枝木棒用丝线一拉就断,老师说这是先天之气,为先天初期真气可离体三丈,梦茹用心记下了识别之法。
村正带人来时,梦茹还在床边趴着,探了下鼻息,看向众人说:“孩子没事,她阿娘还是先别动,此时天冷人还能放,待梦娘自醒吧。由她来做主下葬,想来孩子能安心些。诶…”
老师说女子也要有名字,茹花洁白无瑕,纯净自然,其表绝美使人心怡,其心为苦纳人良言。像极汝品质,故而加此一字,就叫沈梦茹吧。
梦茹醒来时一片漆黑,冰凉月光从窗户照到阿娘脸上,那是一尊石像吗?为何阿娘睡的这么沉,连发丝都是死的?眼睛肿的几乎看不见,伸手摸着阿娘的面容,好冷,轻轻闭上阿娘张着的嘴。是了,阿娘走了,去找阿爷了。那个从没见过的阿爷,又好像早就见过,帅气的脸,浓浓的眉,高挺的鼻梁,宽厚的唇。壮实高大,使不完的劲儿,总是对着自己笑,就在面前。梦茹伸手,阿爷就笑着,但总够不着。沈梦茹愣住,仔细看去,什么都没有,屋子里黑洞洞空荡荡。
半年来,采药熬药换方子都不见效,去过一次高密县,访了几家大夫都没办法。跟自己想来都一样,终日思念积郁成疾,又不爱惜自己只落得油尽灯枯。阿娘一生可怜,如今三十几岁就撒手人寰,丢下自己独活于世,以后怎么过啊。
一阵阵的黑暗加寒冷袭来,梦茹打了个哆嗦,起身点亮了油灯,放在樟木箱子上,就这么坐着看着阿娘。
梦茹抬头看着窗户,天亮了。
村正带着七八个汉子连同翠叶婶子,墩子、磊子、磊子的大嫂,三根儿他阿娘。进了院门就喊着“梦娘,梦娘,昨日墓道开好了,等着今日里好下葬,三日之期已满,不好拖过了时辰,你是已下炕了么?”喊着话人已进屋,呆了一下。说到:“起了啊,那就好,从小就明事理,好孩子。”
“族叔公,婶子嫂子,墩子哥,你们来了。”梦茹站起身,坐的太久脚下闪了一下,很快站定看向一众来人,勉强的笑了一下,欠身说到。
“好孩子,别愣着,好叫你婶子嫂子来穿寿衣,可有备着地?”村正怜惜的看着梦茹问到,看见梦茹发愣,接着说:“不碍事儿,三根儿家里有,是他奶的先用着,以后你还他就是了。”梦茹点了下头,说:“梦娘在此谢过诸位长辈了,大恩记下了,容后再报。”众人皆纷说:“不打紧的,别记心里都是应当的。”
一路吹打哭号,撒纸飘钱,缓缓行至坟地。看见挖好的墓穴,徐徐下了棺木,填上土隆起堆立了碑。跪下祭奠,村正带头唱和着悼词,众人啜泣连声,一幕幕从眼前略过。梦茹仿似人偶,跟着说跟着做,脑中一阵阵的迷糊,泪已流完,身体空空的没一点感觉。眼前天黑了,梦茹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