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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
齑菜瓶翻莫救,葡萄架倒难支。阃内烽烟何日靖,报云死后班师。欲使妇人不妒,除非阉尽男儿。醋有新陈二种,其间酸味同之。陈醋止闻妻妒妾,近来妾反先施。新醋更加有味,唇边咂尽胭脂这首词名为《何满子》,单说妇人吃醋一事。人只晓得醋乃妒之别名,不知这两个字也还有些分辨。“妒”字从才貌起见,是男人、女人通用得的;“醋”字从**起见,是妇人用得着、男子用不着的虽然这两个名目同是不相容的意思,究竟咀嚼起来,妒是个歪字眼,醋是件好东西。当初古人命名,一定有个意思。开门七件事,醋是少不得的,妇人主中馈,凡物都要先尝,吃醋是他本等,怎么比做争锋夺宠之事?要晓得争锋争得好,夺宠夺得当,也就如调和饮食一般,醋用得不多不少,那吃的人就但觉其美而不觉其酸了;若还不当争而争,不当夺而夺,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就如性喜吃酸的妇人安排饮食,只像自己的心,不管别人的口,当用盐酱的都用了醋,那吃的人自然但觉其酸而不觉其美了。
可见吃醋二字,不必尽是妒忌之名,不过说他酸的意思,就如秀才悭吝,人叫他酸子的一般。
究竟妇人家这种醋意,原是少不得的。当醋不醋谓之失调,要醋没醋谓之口淡。怎叫做当醋不醋?譬如那个男子,是姬妾众的,外遇多的,若有个会吃醋的妻子钳束住了,还不至于纵欲亡身;若还见若不见,闻若不闻,一味要做女汉高,豁达大度,就像饮食之中,有油腻而无齑盐,多甘甜而少酸辣,吃了必致伤人,岂不叫做失调?怎叫做要醋没醋?譬如富贵人家,珠翠成行,钗环作队,若有个会吃醋的妻子夹在中间,愈加觉得津津有味;若还听我自去,由我自来,不过像个家鸨母迎商奉客,譬如饮食之中,但知鱼肉腥膻,不觉珍馐之贵重,滋味甚是平常,岂不叫做口淡?只是这件东西,原是拿来和作料的,不是拿来坏作料的,譬如药中的饮子,姜只好用三片,枣只好用一枚,若用多了,把药味都夺了去,不但无益,而反有损,那服药的人,自然容不得了。
从来妇人吃醋的事,戏文、小说上都已做尽,那里还有一桩剩下来的?只是戏文、小说上的妇人,都是吃的陈醋,新醋还不曾开坛,就从我这一回吃起。
陈醋是大吃小的,新醋是小吃大的。做大的醋小,还有几分该当,就酸也酸得有文理;况且他说的话,丈夫未必心服,或者还有几次醋不着的。
惟有做小的人倒转来醋大,那种滋味,酸到个没理的去处,所以更觉难当;况且丈夫心上,爱的是小,厌的是大。他不醋就罢,一醋就要醋着了。区区眼睛看见一个,耳朵听见一个。
眼睛看见的是渐江人,不好言其姓氏。丈夫因正妻无子,四十岁上娶了一个美妾。这妾极有内才,又会生子,进门之后,每年受一次胎,只是小产的多,生得出的少。他又能钳制丈夫,使他不与正妻同宿。
一日正妻五旬寿诞,丈夫禀命于他,说:“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不好教他守空房。我权过去宿一晚,这叫做’百年难遇岁朝春’,此后不以为例就是了。”其妾变下脸来道:“你去就是了,何须对我说得!”他这句话是煞气的声口,原要激他中止的。
谁想丈夫要去的心慌,就是明白禁止,尚且要矫诏而行,何况得了这个似温不严的旨意,那里还肯认做假话,调过头去竟走。其妾还要唤他转来,不想才走进房,就把门窗紧闭,同上牙床,大做生日去了。
十年割绝的夫妻,一旦凑做一处,在妻子看了,不消说是久旱逢甘雨,在丈夫看了,也只当是他乡遇故知,诚于中而形于外,自然有许多声响做出来了。
其妾在门外听见,竟当做一桩怪事,不说他的丈夫被我占来十年,反说我的丈夫被他夺去一夜。要勉强熬到天明,与丈夫厮闹,一来十年不曾独宿,捱不过长夜如年;二来又怕做大的趁这一夜工夫,把十年含忍的话在枕边发泄出来,使丈夫与他离心离德。
想到这个地步,真是一刻难容,要叫又不好叫得,就生出一个法子,走到厨下点一盏灯,拿一把草,跑到猪圈屋里放起火来,好等丈夫睡不安宁,起来救火。
他的初意,只说猪圈屋里没有甚么东西,拚了这间破房子,做个火攻之计,只要吓得丈夫起来,救灭了火,依旧扯到他房里睡,就得计了。
不想水火无情,放得起,浇不息,一夜直烧到天明,不但自己一分人家化为灰烬,连四邻八舍的屋宇都变为瓦砾之常次日丈夫拷打丫鬟,说:“为甚么夜头夜晚点灯到猪圈里去?”只见许多丫鬟众口一词,都说:“昨夜不曾进猪圈,只看见二娘立在大娘门口,悄悄的听了一会,后来慌忙急促走进厨房,一只手拿了灯,一只手抱了草,走到后面去,不多一会,就火着起来,不知甚么原故?”丈夫听了这些话,才晓得奸狠妇人做出来的歹事。后来邻舍知道,人人切齿,要写公呈出首,丈夫不好意思,只得私下摆布杀了。这一个是区区目击的,乃崇祯九年之事。
耳闻的那一个是万历初年的人,丈夫叫做韩一卿,是个大富长者,在南京准清门外居祝正妻杨氏,偏房陈氏。杨氏嫁来时节,原是个绝标致的女子,只因到二十岁外,忽地染了疯疾,如花似玉的面庞,忽然臃肿,一个美貌佳人,变做疯皮癞子。
丈夫看见,竟要害怕起来,只得另娶了一房,就是陈氏。
他父亲是个皂隶,既要接人的重聘,又不肯把女儿与人做小,因见一卿之妻染了此病,料想活不久,贪一卿家富,就许了他。
陈氏的姿色虽然艳丽,若比杨氏未病之先,也差不得多少,此时进门与疯皮癞子比起来,自然一个是西施,一个是嫫母了。
治家之才,驭下之术,件件都好,又有一种笼络丈夫的技俩。进门之夜,就与他断过:“我在你家,只可与一人并肩,不可使二人敌体。自我进门之后,再不许你娶别个了。”一卿道:“以后自然不娶。只是以前这一个,若医不好就罢了;万一医得好,我与他是结发夫妻,不好抛撇,少不得一边一夜,只把心向你些就是了。
陈氏晓得是决死之症,落得做虚人情,就应他道:“他先来,我后到,凡事自然要让他。莫说一边一夜,就是他六我四,他七我三,也是该当的。”从此以后,晓得他医不好,故意催丈夫赎药调治;晓得形状恶赖,丈夫不敢近身,故意推去与他同睡。杨氏只道是个极贤之妇,心上感激不了,凡是该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教诲他。一日对他道:“我是死快的人,不想在他家过日子了,你如今一朵鲜花才开,不可不使丈夫得意。他生平有两桩毛病,是犯不得的,一犯了他,随你百般粉饰,再医不转。”陈氏问那两桩,杨氏道:“第一桩是多疑,第二桩是悭吝。我若偷他一些东西到爷娘家去,他查出来,不是骂,就是打,定有好几夜不与我同床,这是他悭吝的毛玻他眼睛里再着不得一些嫌疑之事。我初来的时节,满月之后,有个表兄来问我借银子,见他坐在面前,不好说得,等他走出去,靠了我的耳朵说几句私话。不想被他张见,当时不说,直等我表兄去了,与我大闹,说平日与他没有私情,为甚么附耳讲话?竟要写休书休起我来。被我再三折辩,方才中止。这桩事至今还不曾释然。这是他疑心的毛玻我把这两桩事说在你肚里,你晓得他的性格,时进刻刻要存心待他,不可露出一些破绽,就离心离德,不好做人家了。”陈氏听了这些秘诀,口中感谢不尽,道:“母亲爱女儿也不过如此,若还医得你好,教我割股也情愿。”却说杨氏的病,起先一日狠似一日,自从陈氏过门之后,竟停住了。又有个算命先生,说他”只因丈夫命该克妻,所以累你生病;如今娶了第二房,你的担子轻了一半,将来不会死了。”陈氏听见这句话,外面故意欢喜,内里好不担忧。
就是他的父亲,也巴不得杨氏死了,好等女儿做大,不时弄些东西去浸润他,谁想终日打听,再不见个死的消息。
一日来与女儿商量说:“他万一不死,一旦好起来,你就要受人的钳制了,倒不如弄些毒药,早些结果了他,省得淹淹缠缠,教人记挂。”陈氏道:“我也正要如此。”又把算命先生的话与他说了一遍,父亲道:“这等一发该下手了。”就去买了一服毒药,交与陈氏。陈氏搅在饮食之中,与杨氏吃了,不上一个时辰,发狂发躁起来,舌头伸得尺把长,眼睛乌珠挂出一寸。陈氏知道着手了,故意叫天叫地,哭个不了;又埋怨丈夫,说他不肯上心医治。
一卿把衣衾棺椁办得剪齐,只等断了气;就好收殓。谁想杨氏的病,不是真正麻疯,是吃着毒物了起的。
如今以毒攻毒,只当遇了良医,发过一番狂躁之后,浑身的皮肉一齐裂开,流出几盆紫血,那眼睛舌头依旧收了进去。昏昏沉沉睡过一晚,到第二日,只差得黄瘦了些,形体面貌竟与未病时节的光景一毫不差。
再将养几时,疯皮癞子依旧变做美貌佳人了。
陈氏见药他不死,一发气恨不平,埋怨父亲,说他毒药买不着,错买了灵丹来,倒把死人医活了,将来怎么受制得过?
一卿见妻子容貌复归,自然相爱如初,做定了规矩,一房一夜。
陈氏起先还说三七、四六,如今对半均分还觉得吃亏,心上气忿不了,要生出法来离间他。
思量道:“他当初把两桩毛病来教导我,我如今就把这两桩毛病去摆布他。疑心之事,家中没有闲杂人往来,没处下手;只有悭吝之隙可乘。他爷娘家不住有人来走动,我且把贼情事冤屈他几遭。一来使丈夫变变脸,动动手,省得他十分得意;二来多啕几次气,也少同几次房。他两个鹬蚌相持,少不得我渔翁得利。先讨他些零碎便宜,到后来再算总帐。”计较定了,着人去对父亲说:“以后要贵重些,不可常来走动,我有东西,自然央人送来与你。”父亲晓得他必有妙用,果然绝迹不来。
一卿隔壁有个道婆居住,陈氏背后与他说过:“我不时有东西丢过墙来,烦你送到娘家去,我另外把东西谢你。”道婆晓得有些利落,自然一口应承。
却说杨氏的父母见女儿大病不死,喜出望外,不住教人来亲热他。陈氏得他来一次,就偷一次东西丢过墙去,寄与父亲。
一卿查起来,只说陈家没人过往,自然是杨氏做的手脚,偷与来人带去了。不见一次东西,定与他啕一次气;啕一次,定有几夜不同床。
杨氏忍过一遭,等得他怒气将平、正要过来的时节,又是第二桩贼情发作了。冤冤相继,再没有个了时。只得寄信与父母,教以后少来往些,省得累我受气。
父母听见,也像陈家绝迹不来。一连隔了几月,家中渐觉平安。鹬蚌不见相持,渔翁的利息自然少了。陈氏又气不过,要寻别计弄他,再没有个机)会。一日将晚,杨氏的表兄走来借宿,一卿起先不肯留,后来见城门关了,打发不去,只得在大门之内、二门之外收拾一间空房,等他睡了。
一卿这一晚该轮着陈氏,陈氏往常极贪,独有这一夜,忽然廉介起来,等一卿将要上床,故意推到杨氏房里去。一卿见他回辞,也就不敢相强,竟去与杨氏同睡。杨氏又说不该轮着自己,死推硬搡,不容他上床,一卿费了许多气力,方才钻得进被。只见睡到一更之后,不知不觉被一个人掩进房来,把他脸上摸了一把,摸到胡须,忽然走了出去。
一卿在睡梦之中被他摸醒,大叫起来道:“房里有贼!”
杨氏吓得战战兢兢,把头钻在被里,再不则声。一卿就叫丫鬟点起灯来,自己披了衣服,把房里、房外照了一遍,并不见个人影。丫鬟道:“二门起先是关的,如今为何开着,莫非走出去了不成?”一卿再往外面一照,那大门又是拴好的。心上思量道:“若说不是贼,二门为甚以会开?若说是贼,大门又为甚么不开?这桩事好不明白。”正在那边踌躇,忽然听见空房之中有人咳嗽,一卿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原来是那个**与这个畜生日间有约,说我今夜轮不着他,所以开门相等。及至这个畜生扒上床去,摸着我的胡须,知道干错了事,所以张惶失错,跑了出来。我一向疑心不决,直到今日才晓得是真。”
一卿是个有血性的人,详到这个地步,那里还忍得住?就走到咳嗽的所在,将房门踢开,把杨氏的表兄从床上拖到地下,不分皂白,捶个半死。
那人问他甚么原故,一卿只是打,再不说。那人只得高声大叫,喊妹子来救命。谁想他越喊得急,一卿越打得凶。
杨氏是无心的人,听见叫喊,只得穿了衣服走出来,看为甚么原故。那里晓得那位表兄是从被里扯出来的,赤条条的一个身子,没有一件东西不露在外面。起先在暗处打,杨氏还不晓得,后来被一卿拖到亮处来,杨氏忽然看见,才晓得自家失体,羞得满面通红,掉转头来要走,不想一把头发已被丈夫揪住,就捺在空房之中,也像令表兄一般,打个无数。
杨氏只说自己不该出来,看见男子出身露体,原有可打之道,还不晓得那桩冤情。直等陈氏教许多丫鬟把一卿扯了进去,细问原由,方才说出杨氏与他表兄当初附耳绸缪、如今暗中摸索的话。陈氏替他苦辩,说:“大娘是个正气之人,决无此事。”
一卿只是不听。
等到天明,要拿奸夫与杨氏一齐送官,不想那人自打之后,就开门走了。一卿写下一封休书,教了一乘轿子,要休杨氏到娘家去。
杨氏道:“我不曾做甚么歹事,你怎么休得我?”一卿道:“奸夫都扒上床来,还说不做歹事?”杨氏道:“或者他有歹意,进来奸我,也不可知。我其实不曾约他进来。”一卿道:“你既不曾约他,把二门开了等那一个?”杨氏赌神罚咒,说不曾开门,一卿那里肯信?不由他情愿,要勉强扯进轿子。
杨氏痛哭道:“几年恩爱夫妻,亏你下得这双毒手。就要休我,也等访的实了,休也未迟。昨夜上床的人,你又不曾看见他的面貌,听见他的声音,胡里胡涂,焉知不是做梦?就是二门开了,或者是手下人忘记,不曾关也不可知。我如今为这桩冤枉的事休了回去,就死也不得甘心。求你积个阴德,暂且留我在家,细细的查访,若还没有歹事,你还替我做夫妻;若有一毫形迹,凭你处死就是了,何须休得?”说完,悲悲切切,好不哭得伤心。
一卿听了,有些过意不去,也不叫走,也不叫住,低了头只不则声。陈氏料他决要中止,故意跪下来讨饶,说:“求你恕他个初犯,以后若再不正气,一总处他就是了。”又对杨氏道:“从今以后要改过自新,不可再蹈前辙。”一卿原要留他,故意把虚人情做在陈氏面上,就发落他进房去了。
从此以后,留便留在家中,日间不共桌,夜里不同床,杨氏只吃得他一碗饭,其实也只当休了的一般。他只说那夜进房的果然是表兄,无缘无故走来沾污人的清名,心上恨他不过,每日起来,定在家堂香火面前狠咒一次。不说表兄的姓名,只说走来算计我的,教他如何如何;我若约他进来,教我如何如何。定要求菩萨神明昭雪我的冤枉,好待丈夫回心转发意。咒了许多时,也不见丈夫回心,也不见表兄有甚么灾难。
忽然一夜,一卿与陈氏并头睡到三更,一齐醒来,下身两件东西,无心凑在一处,不知不觉自然会运动起来,觉得比往夜更加有趣。
完事之后,一卿问道:“同是一般取乐,为甚么今夜的光景有些不同?”一连问了几声,再不见答应一句。
只说他怕羞不好开口,谁想过了一会,忽然流下泪来。一卿问是甚么原故,他究竟不肯回言。从三更哭起,哭到五更,再劝不住,一卿只得搂了同睡。
睡到天明,正要问他夜间的原故,谁想睁眼一看,不是陈氏,却是杨氏,把一卿吓了一跳。思量昨夜明明与陈氏一齐上床,一齐睡去,为甚么换了他来?想过一会,又疑心道:“这毕竟是陈氏要替我两个和事,怕我不肯,故意睡到半夜,自己走过来,把他送了来,一定是这个原故了。”起先不知,是搂着的;如今晓得,就把身离开了。
却说杨氏昨夜原在自家房里一独宿,谁想半夜之后梦中醒来,忽然与丈夫睡在一处,只说他念我结发之情,一向在那边睡不过意,半夜想起,特地走来请罪的。所以丈夫问他,再不答应,只因生疏了许久,不好就说肉麻的话,想起前情,唯有痛哭而已。
及至睡到天明,掀开帐子一看,竟不在自己房中,却睡在陈氏的床上,又疑心,又没趣,急急爬下床来,寻衣服穿,谁想裙袄褶裤都是陈氏所穿之物,自己的衣服半件也没有。
正要张惶之际,只见陈氏倒穿了他的衣服走进房来,掀开帐子,对着一卿骂道:“好奸乌龟,做的好事!
你心上割舍不得,要与他私和,就该到他房里去睡,为甚么在睡梦之中把我抬过去,把他扯过来,难道我该替他守空房,他该替我做实事的么?”一卿只说陈氏做定圈套,替他和了事,故意来取笑他,就答应道:“你倒趁我睡着了,走去换别人来,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反装聋做哑来骂我!”陈氏又变下脸来,对杨氏道:“就是他扯你过来,你也该自重,你有你的床,我有我的铺,为甚么把我的毡条褥子垫了你们做把戏?难道你自家的被席只该留与表兄睡的么?”杨氏羞得顿口无言,只得也穿了陈氏的衣服走过房去。夫妻三个都像做梦一般,一日疑心到晚,再想不着是甚么原故。
及至点灯的时节,陈氏对一卿道:“你心上丢不得他,趁早过去,不要睡到半夜三更,又把我当了死尸抬来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摄去的,我并不曾抬你。”两人脱衣上床,陈氏两只手死紧把一卿搂住,睡梦里也不肯放松,只怕自己被人抬去。
上床一觉直睡到天明,及至醒来一看,搂的是个竹夫人,丈夫不知那里去了。流水爬起来,披了衣服,赶到杨氏房中,掀开帐子一看,只见丈夫与杨氏四只手搂做一团,嘴对嘴,鼻对鼻,一线也不差,只有下身的嘴鼻盖在被中,不知对与不对。
陈氏气得乱抖,就趁他在睡梦之中,把丈夫一个嘴巴,连杨氏一齐吓醒。各人睁开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几时凑着的。
陈氏骂道:“奸乌龟,巧忘八!教你明明白白的过来,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三更瞒了人来做贼。我前夜着了鬼,你难道昨夜也着了鬼不成?好好起来对我说个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动一动,为甚么会到这边来,这桩事着实有些古怪。”陈氏不信,又与他争了一番。一卿道:“我有个法子,今夜我在你房里睡,把两边门都锁了,且看可有变动。若平安无事,就是我的诡计;万一再有怪事出来,就无疑是鬼了,毕竟要请个道士来遣送。难道一家的人把他当做傀儡,今日挈过东、明日挈过西不成?”陈氏道:“也说得是。”到了晚间,先把杨氏的房门锁了。二人一齐进房,教丫鬟外面加锁,里面加栓。脱衣上床,依旧搂做一处。这一夜只怕鬼,二人都睡不着,一直醒到四更,不见一些响动,直到鸡啼方才睡去。
一卿醒转来,天还未明,伸手把陈氏一摸,竟不见了。只说去上马桶,连唤几声,不见答应,就着了忙。
叫丫鬟快点起灯来,把房门开了,各处搜寻,不见一毫形迹。
及至寻到毛坑隔壁,只见他披头散发,在猪圈之中搂着一个癞猪同睡。唤也不醒,推也不动,竟像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他进去,又怕醒转来,自己不晓得,反要胡赖别人;要丢他在那边,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只得坐在猪圈外,守他醒来。杨氏也坐在那边,一来看他,二来与一卿做伴。
一卿叹口气道:“好好一分人家,弄出这许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将来怎么被他搅扰得过?”杨氏道:“你昨日说要请道士遣送,如今再迟不得了。”一卿道:“口便是这等说,如今的道士个个是骗人的,那里有甚么法术?”杨氏道:“遣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难道好由他不成?”两个不曾说完,只见陈氏在猪圈里伸腰叹气,丫鬟晓得要醒了,走到身边把他摇两摇道:“二娘,快醒来,这里不便,请进去睡。”陈氏朦朦胧胧的应道:“我不是甚么二娘,是个有法术的道士,来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只说他做梦,依旧攀住身子乱摇,谁想他立起身来,高声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面喊,一面走,不像往常的脚步,竟是男子一般。两三步跨进中堂,爬上一张桌子,对丫鬟道:“快取宝剑法水来!”一家人个个吓得没主意,都定着眼睛相他。他又对丫鬟道:“你若不取来,我就先拿你做了妖怪,试试我的拳头。”说完,一只手捏了丫鬟的头髫,轻轻提上桌子;一只手捏了拳头,把丫鬟乱打。
丫鬟喊道:“二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来就是。”陈氏依旧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丢,丢去一丈多路。
一卿看见这个光景,晓得有神道附住他了,就教丫鬟当真去取来。丫鬟舀一碗净水,取一把腰刀,递与他。
他就步罡捏诀,竟与道士一般做作起来。念完一个咒,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张台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条束腰带子套在自家颈上,一只手牵了出来,对众人道:“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他做起,待我教他招来。”对着空中问道:“头一桩怪事,你为甚么用毒药害人?害又害不死,反把他医好,这是甚么原故?”问了两遭,空中不见有人答应,他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动手了!”将刀背朝自己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当初嫁来的时节,原说他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后来见他不死,所以买毒药来催他,不知甚么原故反医活了,这桩事是真的。”歇息一会,自己又问道:“第二桩怪事,你为甚么把丈夫的东西偷到爷娘家去,反把贼情事冤屈做大的?这是那个教你的法子?”自己又答应道:“这个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他疯病未好之先,曾对我讲,说丈夫有悭吝的毛病,家中不见了东西,定要与他啕气,啕气之后,定有几夜不同床。我后来见他两个相处得好,气忿不过,就用这个法子摆布他。这桩事也是真的。”自己又问道:“第三桩怪事,杨氏是个冰清玉洁之人,并不曾做歹事,那晚他表兄来借宿,你为甚么假装男子,走去摸丈夫的胡须,累他受那样的冤屈?这个法子又是那个教你的?”自己又应道:“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说初来之时,与表兄说话,丈夫疑他有私。后来他的表兄恰好来借宿,我就用这个法子离间他。
这桩事是他自己说话不留心,我固然该死,他也该认些不是。
我做的怪事只有这三桩,要第四件就没有了。后来把我们抬来抬去的事不知是那个做的,也求神道说个明白。”自己又应道:“抬你们的就是我。我见杨氏终日哀告,要我替他伸冤,故此显个神通惊吓你,只说你做了亏心之事,见有神明帮助他,自然会惊心改过。谁想你全不懊悔,反要欺凌丈夫,殴辱杨氏,故此索性显个神通,扯你与癞猪同宿。今日把他的冤枉说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后却要改过自新,若再如此,我就不肯轻恕你了。”杨氏听了这些话,快活到极处,反痛哭起来,只晓得是神道,不记得是仇人,倒跪了陈氏,磕上无数的头。
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他又不曾到那里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来,当初的毒药是那个替他买来的?偷的东西又是那个替他运去的?毕竟有些不明白。”正在那边疑惑,只见他父亲与隔壁的道婆听见这桩异事,都赶来看。只说他既有神道附了,毕竟晓得过去未来,都要问他终身之身。不想走到面前,陈氏把一只手揪住两个的头发,一只手掉转了刀背,一面打,一面问道:“毒药是那个买来的?东西是那个运去的?快快招来!”起先两个还不肯说,后来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熬不住了,只得各人招出来。一卿到此,方才晓得是真正神道,也对了陈氏乱拜。
拜过之后,陈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觉一交跌倒,从桌上滚到地下,就动也不动。众人只说他跌死,走去一看,原来还像起先闭了眼,张了口,呼呼的睡,像个醉汉的一般,只少个癞猪做伴。
众人只得把他抬上床去,过了一夜,方才苏醒。问他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只说在睡梦之中,被个神道打了无数刀背。
一卿道:“可曾教你招甚么话么?”他只是模糊答应,不肯说明。那里晓得隐微之事,已曾亲口告诉别人过了。
后来虽然不死,也染了一桩恶疾,与杨氏当初的病源大同小异。只是杨氏该造化,有人把毒药医他;他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样虎狼之剂,所以害了一世,不能够与丈夫同床。
你道陈氏他染的是甚么恶疾?原来只因那一晚搂了癞猪同睡,猪倒好了,把癞疮尽过与他,雪**嫩的肌肤,变作牛皮蛇壳,一卿靠着他,就要喊叫起来,便宜了个不会吃醋的杨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见新醋是吃不得的。
我这回小说,不但说做小的不该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晓得这件东西,不论新陈,总是不吃的妙。若使杨氏是个醋量高的,终日与陈氏吵吵闹闹,使家堂香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计他也够了,那里还肯帮衬他?无论疯病不得好,连后来那身癞疮,焉知不是他的晦气?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杨氏也没处去了,究竟不曾吃亏,反讨了便宜去,可见世间的醋,不但不该吃,也尽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的注解,原是说来解嘲的,不可当了实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