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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鼓才响,坊门方开,天色阴沉,风卷白絮。
一辆辆马车、夹杂着或骑马、或步行的官员从戚里出来,沿着广德门大道拐入宫前广场。
辰时刚至,宫门大开,群臣陆续涌进麟趾阁中,天子元善见却还未驾临。
屋外飘着雪花,时不时有寒风吹进来,麟趾阁中央位置起了一炉炭火,高澄走到炉子边,旁若无人地摊开手,掌心向着炭火取暖。
官员们各自低声交谈,高澄冷眼旁观,此时的阁内囊括了几乎所有长驻朝堂的高官权贵,六州大都督高岳因为母疾而告假。
阁中大致分成了三拨人,以高澄为主的尚书都省以及六曹高官,其中就有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右仆射高隆之;以太保尉景和司空孙腾为首的邺城勋贵阶层;以及以侍中、华山王元鸷为主的元魏宗室大臣。
当然,这种划分不够严谨,比如在整顿吏治上,司马子如与尉景、孙腾等人站的就是同一立场。
阁内不少人将目光望向跟在高澄身后的封述,按照封述的官阶,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麟趾阁中。
邺城官场就这么大,所有人都知道高澄这些日子一直在与封述删定律令,而今日天子召集群臣,为的就是商定新制。
“陛下驾到。”
随着一声高唱,元善见终于在刘思逸等内宦的侍奉下姗姗来迟。
因为阁内不及大殿宽广,群臣迅速站成了六列,各安己位,作揖道:
“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在胡床上的元善见,右手微抬道:
“朕安好,众卿家免礼。”
“谢陛下。”
群臣缓缓起身。
“朕有感于本朝律法繁杂,特命尚书令主持删定,昨日尚书令已将修订好的律令上呈于朕。”说罢,元善见冲高澄点头微笑道:“尚书令辛苦了。”
“臣惭愧。”高澄谦虚道。
“尚书令无需自谦。”元善见又向着身侧的刘思逸吩咐道:“昨日朕命尚书令遣文吏誊抄,刘寺人,将新修律令分发给诸位大臣参议。”
刘思逸得了吩咐,亲自领了一群小宦官捧着文书发给阁中每一位大臣,一时之间阁中只剩了书页翻动的声响。
“这份律令既然是由尚书令主持删定,参议之前,还请尚书令为朕简略介绍。”
高澄躬身道:“臣遵旨。”
起身后,高澄拿着一本刘思逸送来的律令,迈出队列,周视群臣,颇为自傲道:“新修律令参考自李悝《法经》以来历朝历代律法行文,校正古今,删定名法科条,精简合并,有:《名例律》、《卫禁律》、《职制律》、《户婚律》、《厩库律》、《擅兴律》、《贼盗律》、《斗讼律》、《诈伪律》、《杂律》、《捕亡律》、《断狱律》十二篇目,共计一千零二十七条。”
这篇律令是他与封述一齐协作完成,当然,参考、删定先秦以来的律法这种大工程都是交给了封述,他只是提供些想法而已。
目光巡视阁内群臣,高澄回身向元善见举荐道:“启禀陛下,尚书省三公郎中封述出身律令世家,深谙律法,臣请由封述为陛下详细分解新律条文。”
“能得尚书令看重,其人定有才学,封述何在?”元善见扫视群臣问道。
封述自从高澄出列,便打起了精神,此刻听天子唤他,连忙从队伍后头越了出来,享受着那些被抛在身后的高官们的注视,封述躬身道:
“微臣封述,参见陛下。”
“卿家请起,既然尚书令属意,就由你来分解条文。”
元善见始终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微臣遵旨。”
封述起身后,也不翻看怀中的律令文书,昨日他与高澄说的烂熟于心,并非是吹嘘。
只见封述自信满满道:“新律以名例篇为首篇,尚书令称为总则篇目,由《晋律》中的《刑名》和《法例》合并而成,名者,刑罚之罪名也,例者,刑罚之体例也。”
“新律承袭本朝旧制,加以修改为死、流、徒、杖、鞭五刑,死刑为绞、斩、枭首、缳四等,流刑(流放)一等,徒刑(监禁并劳役)分为一至五年共五等,杖刑为三等,分别为杖十、杖二十、杖三十,鞭刑有五等,分别为鞭四十、鞭五十、鞭六十、鞭八十、鞭一百,如此共计十八等刑罚。”
群臣包括元善见在内,随着封述的分解逐行阅看。
封述滔滔不绝,将新律十二篇逐一分解。
其中,《职制律》是关于官吏违法惩戒和犯罪处刑的规定,高澄对于这一篇最为用心,内容包括官吏举荐非人、漏泄机密、篡改文书、受财枉法、伤化虐民等等,甚至将渎职怠政也纳入其中。
当封述提到渎职怠政时,尉景出列打断道:“启禀陛下,臣有异议。”
“太保请说。”元善见应允道。
“新律中提到渎职怠政,臣不敢苟同,汉初遵循黄老之学,崇尚无为而治,这才有了文景盛世,请问依循新律,汉初那些名臣贤相是否该治渎职怠政之罪。”
尉景一席话以汉初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驳斥渎职怠政这一条例,抢先发难。
“启禀陛下。”封述并不慌乱,镇定道:“行政当合时宜,汉初之所以能够无为治国,只因内部安宁,其外又与匈奴和亲,自可以与民休养生息,如今南有梁人虎视眈眈,西有宇文泰在侧,形势与汉初大相不符。”
高澄忍不住出列讥讽道:“所谓无为而治并非指什么事都不做,而是指不乱为、不妄为,老子曾言‘无为而无不为’,尉太保还是多读两年书再来参议政事,免得落了颜面。”
“你!”尉景虎目圆睁,抬手指着高澄,也许是怒极攻心,身子有些摇晃。
“若是尉太保身体不适,还是回去歇息的好,免得天下人议论陛下苛待臣子。”高澄依旧阴阳怪气道。
尉景冷哼一声,袖袍一甩返身回位,不再理他。
高澄也向元善见拱手回到队列。
这一段插曲之后,封述还是继续将《职制律》向群臣分解,等他说完,司空孙腾出列拱手道:
“陛下,臣以为受财枉法一条处置过重,还请陛下斟酌。”
孙腾这话一说,群臣附和,就连尚书省左仆射司马子如也大为赞同。
元善见哪做得了主,望向高澄问道:“尚书令觉得如何?”
高澄心道:你们是没见过朱元璋是怎么惩治贪污。
“回禀陛下,兴盛始于治吏,衰亡始于贪腐。”高澄先向元善见拱手,而后面向群臣道:“况且本朝孝文帝曾下诏‘脏满一匹者死’,南人所著《梁律》也有‘脏满十匹者死’,如今新律只不过‘脏满三十匹者死’如何称得上处置过重?”
所谓一匹、十匹、三十匹指的就是相应数量的上等帛布的价值。
“况且又有八议示恩,臣不知道诸位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高澄说这番话的时候,心底甚至带了些火气。
按照他的想法,表面上将刑罚放宽,其实与孝文帝诏书以及《梁律》不同,他是真准备严格执行,动刀杀人。
可这该死的封建社会,哪怕律法也必须是统治阶级的特权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根本无从实现。
八议入律就是高澄不得不妥协的结果。
八议源于西周的八辟,指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对于皇亲国戚、故旧、贤人、能吏、功臣、勋贵、勤谨之人、前朝皇室后裔等八种人可以交由天子减轻刑罚。
也许是群臣察觉到高澄脸色阴沉,大多诺诺不敢言,连孙腾也退了回去。
“朝廷多少年不曾发过俸禄,尚书令如今强调受财枉法,难不成要饿死天下官吏?”
又是尉景迈步出来,针锋相对道。
高澄冷冷道:“新律颁行尚需时日,我会在颁行之前确立俸禄制度。”
尉景闻言讥笑道:“前段时日尚书令就颁行俸禄制度,没到一月时间又被高王废止,不知尚书令下一次的俸禄制度打算颁行多久?”
“前番是因为营造邺城,府库空虚,又遇上九州秋旱,才不得不撤回,如今有赖高仆射主持,南城营造颇具规模。”高澄向高隆之拱拱手,继续道:“秋旱已过,只待府库充盈,自然可以奉行俸禄制度。”
“说得轻巧。”
“总好过尉太保只知道残民索贿。”高澄反唇相讥。
“阿惠儿,你莫要欺人太甚。”尉景一步近前,暴喝道。
“尉太保休要咆哮宫廷。”高澄直视着尉景,半步不退。
“尚书令,太保,两位还请息怒。”
若不是司马子如等人将他两人拉扯开,只怕要当着群臣的面来一场武斗。
元善见也知道自己不能光顾着看戏,否则高澄过后肯定寻他麻烦。
“尚书令所言有道理,受财枉法之刑,依朕看无需更改。”
在元善见拉偏架的情况下,最受瞩目的《职制律》总算是通过了商议。
其余诸律经过众人一番争论,或删或改,倒也进行得顺畅。
主要也是高澄知道退步,能够保证《职制律》通过他已经心满意足,之后的态度也不在那么强硬,到最后,新律共有十二篇九百四十九条。
除了八议制度以外,还有十条重罪。
即:造反;破坏皇帝宗庙、山陵与宫殿;叛逃国外;临阵投敌;殴打、谋杀父母、祖父母等尊亲属;以凶残的手法杀人;盗用宫廷器物以及不敬君上;不孝父母,不按礼制服丧;百姓杀死州郡长官与授业老师;亲属间的‘成长’(那个词肯定会和谐。)
这十条重罪统称十恶,哪怕是八议之人,身犯十恶之一也不能被宽赦,也就是俗话说的十恶不赦。
元善见对于不敬君上的不敬之罪分外欣喜,尉景也因为殴打、谋杀尊亲属而喜悦。
高澄将他们的神色瞧在眼里,高欢临行前嘱咐高澄要对元善见心存敬意,高澄也不能不放在心上,毕竟怎么说也是自己大舅子。
至于尉景,就算他身为尊亲属,高澄要动他,难不成还要自己亲自动手,有的是人效劳,如今正在彭城的刘桃枝不就是这样一位金牌打手。
这么多条律令逐一细叙,封述到最后也是便翻律令边分解,此时口干舌燥,元善见招来一名宦官,为封述赐下一碗茶水。
“陛下,如今新律商定完毕,请陛下赐名。”高澄奏请道。
元善见沉思片刻,似乎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多好的名字,再看如今身处麟趾阁,便开口道:“今日朕与诸位大臣在麟趾阁商定律令,不如以麟趾为名。”
众大臣异口同声,都在称好。
高澄拱手道:“本朝律令都以格称,如今陛下赐名《麟趾格》,臣请陛下及早发往各地州郡,严令州郡官吏通习律令,依据《麟趾格》中所列条文秉公判案。”
缓了缓,高澄继续道:“律令重在约束万民,民不知律文,如何约束,还请陛下下令,家有《麟趾格》者,犯罪,罪减一等,但仅有一次减罪机会。”
这是高澄借鉴朱元璋推行《大明律》的做法,毫无疑问这是开展普法工作的一剂良方。
“依卿所奏。”元善见准道。
“陛下,此令一下,恐怕天下争购《麟趾格》,书籍难以供应,反而有不法之徒从中牟利。”右仆射高隆之谏道。
“那可如何是好?”元善见愁眉道。
高隆之这番话本就是出自高澄的安排,只见他胸有成竹道:
“陛下,臣昨日见阖府文吏誊抄律令,心中突发奇想,何不将《麟趾格》每一页文字在木板上刻成阳文,到那时自需将白纸覆在木板上,用刷子轻刷,就能将一页文字全都印在纸上。”
“臣昨日遣府上小吏,用一块木板刻出‘吾皇万寿’四字,陛下请看。”
高澄说着从官袍里拿出那块小木板。
刘思逸赶紧步下台阶接了过去。
“还请陛下着人为木板印墨,用白纸测试。”
元善见自然交由刘思逸去做,刘思逸一番操作,果然白纸上留下了‘吾皇万寿’四个字。
群臣个个诧异。
“卿家真是才思敏捷,不知尚书令将此术作何名字?”元善见好奇道。
“谢陛下夸赞,臣将此术命名为雕版印刷术,还请陛下着人用木板为《麟趾格》刻字。”
“依卿所奏。”说罢,元善见又将差事交给了刘思逸。
高澄只知道这些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小发明,至于为什么不是活字印刷术,单纯只是为了普及律法,木板刻字,比做胶泥毛坯方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