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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魏使团入建康时已经是十二月上旬,鹅毛似的雪花飘荡在建康城上空。
萧衍只是将他们妥当安置,并没有急于召见使团,所以崔瞻与宋钦道也有空闲游览这座南朝精华所在。
崔瞻身负才干,又少年得志,平日里待人处事难免有些倨傲,但对于同样身具才识或品性高洁之人却能谦和相待。
崔瞻过去曾以为宋钦道是凭了与高澄的姻亲才进得御史台,对他从来都是不假颜色,直到这次南下,两人朝夕相处,崔瞻发现宋钦道文才并不出众,可对于律令却有独到见解,深谙律法,这才肯与他相交,两人关系也越发密切。
今日,两人各罩着一件深色鹤麾,捧了一个小巧的青铜护手暖炉,漫步在雪地里。
崔瞻与宋钦道此行的目地是凝汇了汉地两百年风流的乌衣巷。
对于这次出使南朝,不好文学的宋钦道还好,崔瞻却有些不淡定了,虽然北地也有温邢这样的文章大家,但文风终究比不了南朝。
晋室南渡以后两百年间,这座建康城,或者说那方乌衣巷,诞生了不知多少场激烈且精彩的谈玄辩难,不知多少锦绣文章,无论是自谢灵运以后的山水诗作,还是竟陵八友为代表的永明新诗,无不让身处北地的崔瞻为之神往。
严寒天气,建康城繁华如故,崔瞻与宋钦道沿着秦淮河南岸东行,在崔瞻想象中:十里秦淮,两百年名士风度化作流水,诗、文在其中肆意流淌。
可惜冬日里的秦淮河河面结起了一层薄冰,崔瞻与宋钦道的前方同样有两人站在秦淮河边。
一人年纪稍长,三十五六,容仪俊美,穿着讲究;另一人年纪也在三十上下,长身美须。
年纪稍长之人伸着脚尖轻轻一点河面,毫不费力便裂开一处薄冰。
崔瞻皱着眉,也许是觉得这人举止轻佻,或者责怪他打搅了这片安宁。
“揜于,你瞧,这也叫冰?”
年纪稍长之人语带嘲讽,他正是困居建康两年的独孤信。
至于他身旁长了一把美须的年轻壮汉则是与他同奔南梁的杨忠。
揜于这个鲜卑名并不是杨忠的本名,他跟随元修、独孤信入关西后,一次在与宇文泰狩猎时,遇见一只猛兽,杨忠左手勒住猛兽,右手拔出它的舌头。
宇文泰对杨忠的勇武印象深刻,于是给他起了个鲜卑名叫揜于,揜于在鲜卑语中就是指猛兽。
杨忠知道独孤信思乡心切,对于南方的一切都抱有偏见,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
宋钦道听独孤信唤杨忠为揜于,又因为邺城里有不少北镇旧人,他认得这是北镇口音,虽然称不上异国遇同乡,但宋钦道还是上前拱手问候:
“敢问两位先生可是北镇人士?”
独孤信认出宋钦道是河北口音,六镇之乱时他虽与贺拔兄弟一齐袭杀匪帅,不曾参与起义,可柔然人焚毁六镇,他不得不在河北避祸过一段时间。
“你们是贺六浑派来的使臣?”
这并不难猜,东魏使团入建康请和的消息早就被梁廷传扬开了,今日又恰巧遇见操着一口北地口音的宋钦道,心中自然明了。
不等宋钦道回答,独孤信便瞧着宋钦道身后的崔瞻讥笑道:“贺六浑是不是手底下没人了,居然派遣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请和。”
崔瞻本就对独孤信的行径有所不满,再遭讥讽,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哪忍得了,当即上前道:
“你又是何人?高王名讳岂是你能直呼,我受世子之命出使南下,是为议和而非请和,高王麾下骁将云集,带甲百万,岂会惧怕区区梁人。”
“我乃独孤信,小儿你可听过我的名声?”独孤信颇有些自傲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那逃到南朝的丧家之犬,搔首弄姿的独孤郎呀。”
崔瞻这番话有点恶毒,独孤信年少时投奔葛荣,因为容貌俊美又喜好修饰自己,注重服饰,得了独孤郎的美名,跟轻佻女子一般卖弄风骚可没半点关系。
独孤信本是个风度高雅之人,也许是在建康困得久了,性格变得有些急躁,当听见丧家之犬时心中就已经火起,再听到搔首弄姿这句话更是失去理智,拔出佩剑便刺向崔瞻。
崔瞻一介文人,与人发难,也就嘴臭两句的本事,哪晓得这些北镇蛮子这么禁不起激,心底慌乱,还好宋钦道一把把他扯了回来。
杨忠反应也快,死死抱住独孤信,在他耳边急声道:“独孤郎,莫要冲动,当街杀使,你也难逃干系。”
“放开我,我就算死也要宰了这黄口小儿。”独孤信挣扎着,他在咆哮。
“死有何惧?但你要埋骨他乡不成?”
听见杨忠这句话,独孤信渐渐平静下来。
杨忠冲着崔瞻与宋钦道怒喝:“还不快滚。”
崔瞻惊魂未定,宋钦道赶紧拉着他绕路而逃。
此时杨忠已经松开了独孤信,独孤信蹲在河边,许久,他才起身对着杨忠坚定道:“揜于,我们一定要回去。”
独孤信是武川镇人,但他如今的家,在关西。
杨忠不知道他们还要在建康困居多久,这是他第二次入梁,十八岁时正直北地动乱,杨忠往泰山避祸,正逢南梁北伐,将他捉到了江南,足足五年后才借着陈庆之北伐的机会跟随叛魏的宗室元颢重返北地。
杨忠望向西北,他的家,也在关西。
没走多远,宋钦道便忍不住开口训诫道:“彦通,你方才实在孟浪了。”
彦通是崔瞻的表字,他此时心神稍安,没有了先前惊慌模样,喋喋不休道:“北镇匹夫,粗俗不知道礼仪,鲁莽不懂得克制,难怪丧师丢地狼狈南逃...”
到底还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郎,哪怕崔瞻心里再不敢去招惹独孤信,依旧要嘴硬一番。
宋钦道拿他没办法,论才学,对于这个确实乳臭未干的少年,他着实佩服,但待人接物这方面,崔瞻还有得学,崔瞻平素倨傲不群,向来只愿与自己欣赏的人物交往。
宋钦道笑道:“莫再提他,免得扰了我们的游兴。”
崔瞻这才住了嘴。
这是一条幽深狭窄的巷子,三国时期是吴国戍守石头城部队的营房所在。
永嘉之乱,前晋灭亡,北地望族跟随皇室南迁,这条巷子搬进了许多新住户,巷子里不仅只有姓王、姓谢的人家,但这两姓的确引领了南方数百年的风流。
崔瞻与宋钦道并肩走在这条安静的巷道,踏着雪,沙沙地摩挲声。
崔瞻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乌衣巷的安宁。
一路穿行,两人最终停留在一扇朱门之前,匾额上写着斗大的王府两字。
这不是南梁宗室的府邸,这是生活过王导、王羲之、王献之等人的府邸。
两百年风吹雨打,这座府邸一直就在这里,见证了无数书、画、风流的诞生。
崔瞻与宋钦道站了许久,宋钦道偶尔还四处瞧瞧,可崔瞻却纹丝不动,这是瞧着那块匾额发呆。
‘嘎吱’一声,府门从内拉开,这才惊醒了崔瞻。
两名二十出头的年轻文人彼此谈笑,正要出府。
开了门,瞧见台阶下、巷道里的衣着富贵的崔瞻与宋钦道,两名文人中有一人拱手问道:“鄙人王子渊,不知两位是否有事拜访?”
崔瞻听见王子渊的名字,瞳孔微张,这人崔瞻早有耳闻,子渊是他的字,他叫王褒。
“鄙人清河崔瞻,字彦通。”崔瞻还礼,而后向王褒介绍宋钦道:“这位是广平宋钦道,魏已故吏部尚书宋弁之孙。”
宋钦道同样拱手还礼。
听他们二人操着北地口音自报家门,王褒身旁那名年纪相仿的文人好奇道:“两位可是随北地使团南下?”
“正是,还未请教这位先生名讳?”崔瞻拱手问道。
另外那名文人笑着拱手道:“鄙人庾信,庾子山。”
王褒出身琅琊王氏,庾信同样是名门后人,其家被称为“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可见家学渊源。
也就高澄来不了建康,否则见了庾信,指不定要恶趣味发作,问一句萧韶可在此处?
王褒、庾信同年生人,如今二十三岁,同样的文采飞扬,在南朝年轻一代中都是顶尖的人物,常有诗文流传到北地。
不过庾信却有一点不同,他好男风,家中养有不少**。
四人相互见礼,南北两地名门后裔此时相会在乌衣巷中,王褒是个爽朗性子,当即邀请崔瞻、宋钦道同游。
崔瞻虽然傲慢,却重才,自然欣然接受,宋钦道也没有反对。
四人走出乌衣巷,沿着秦淮河谈诗论赋,除了宋钦道落了下乘,其余三人都有了惺惺相惜之感,而宋钦道也慢慢被他们忽视。
王褒、庾信向崔瞻请教北地风土人情,崔瞻也向他们询问东晋、南朝名士们的风流韵事。
“这么说如今关东之地,果真是由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为政?”王褒惊奇道。
他也曾听说关东的权臣让嫡长子去邺城辅政,还以为只是做个摆设,其实是由手底下的心腹主持。
“正是。”崔瞻吹捧道:“世子待人亲和,宽容豁达,自主政以来,赈济灾民、颁定律令、重设俸禄,所行所为无不心系百姓。”
王褒惭愧道:“我听说那位渤海王世子曾经与庶母有染,今日听彦通(崔瞻)说起,才知道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所煽动地流言蜚语罢了。”一旁的庾信也深有同感地点头称是。
“如何不是!”宋钦道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世子革新朝政,朝内权贵多有愤恨之人,因此起了这些谣言,恶意中伤。”
说罢,宋钦道坦诚道:“不瞒诸位,鄙人堂妹如今是世子侧室,鄙人入邺城后曾登门拜访,我那堂妹称赞世子有古时君子之风。”
崔瞻也在一边附和:“世子身份贵重,十二岁受父命娶冯翊公主,十五岁奉母命纳宋家娘子,除此之外,再无侧室,如此清心寡欲之人,居然被谣言中伤成不知羞耻之徒,着实可恨。”
王褒与庾信各自恍然,都心道:谣言不可深信。
高澄做梦也想不到,就因为不知道内情的崔瞻与宋钦道替他一番辩解,使得他今后在南朝文人圈子里居然有了个好名声。
如果高澄知道原由,肯定要重重赏赐这两人,毕竟他这人最好面子。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日落时候,四人这才依依惜别,约定了明日梁帝若不召见使团,再一同往城郊出游。
崔瞻、宋钦道回到使团居所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使团里众人都在,只缺了正使温子昇一人,据说是被梁帝诏去皇宫饮宴去了:梁帝喜爱温子昇的诗文可不是隐秘事。
等到夜深时候,温子昇才被宫里的侍卫抬回来,倒不是受了伤,反而是喝醉了。
侍卫们没有久留,将温子昇转交给使者们就回宫复命去了。
赵彦深命人将温子昇抬回居室,又吩咐南梁派遣过来伺候使团的奴婢为温子昇铺被更衣。
等收拾妥当,他才离开。
崔瞻的居室里还燃着灯,今天能邂逅南朝两位才子,心中难免激动。
赵彦深同样没有休息,虽然南梁已经班师,他还是要打起精神应对接下来的和议谈判,至于醉成烂泥的温子昇。
赵彦深摇摇头:‘这人还是安心写写文章就好。’
与使团住所隔了很远的一处府邸。
独孤信依旧坐在亭榭中,望着蒙蒙地月亮。
这是梁帝萧衍赐给他的府邸,但对独孤信来说只是一座关了他两年的牢笼。
杨忠一手提了火炉,一手提着一捆炭木走了过来。
他知道独孤信一有心事就会坐在这处亭榭。
杨忠也不多话,蹲下身子,打燃火石,为独孤信生起一炉炭火。
“谢谢。”
“我只是不想你被冻死,留我一个人困在这里。”
“我可不会死在这。”
两人相视,终于笑了出来。
(十里秦淮,两百年名士风度化作流水,诗、文在其中肆意流淌。其实是我自己对南朝风流的想象与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