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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非念的话让段斯予的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下来,明明是披着一袭霞光,他却似久处黑暗的一身枯槁。
看来他是知情的,所以他的眼中只有悲伤,没有震惊。
沈非念向来不喜欢那些形而上的空洞大道理,也不喜欢漫天漫地扯些伟大论调,她喜欢踏踏实实真真切切的东西,所以于她而言,无水岛纵有千好万好,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再大再深,也抵不过,这座岛的主人是杀母仇人这一件事。
简单点,让一切都简单点,少说些漂亮的大话空话。
次日段斯予带沈非念去了一处叫执正阁的地方,执正阁便是温长老日常处理岛上杂事的所在,大门前有一个很大的广场,中间光秃秃地立着一根石柱上,看底色似是白色,只是布满褐色污渍,却也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来了,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里间才是断案审判的地方,沈非念随着众人挤在人堆里,背后是顾执渊宽厚的胸膛,在一片熙攘里也独得一份舒适自在。
“段斯予说,今日好似是要判一个通/奸的案子呢。”沈非念抬手半掩唇,在顾执渊耳边小声说道。
“你这满眼的期待,要不要解释下?”顾执渊好生无语。
“干嘛啦,那我就是爱吃瓜爱看热闹怎么啦?”
“唉。”顾执渊无奈地叹口气,扶着她细软的腰肢往上抬了抬。
又爱看热闹,又不肯长个头儿,真是难为她为了看个西洋景儿努力踮脚了。
那边已经开始了,说这执正处啊,共设三把椅子,温长老当仁不让地居于正中间,两侧分别是一男一女,三人都着黑色长袍,颇有威压的样子。
而这案子说来也不复杂,张三状告隔壁老王与自己妻子苟且偷情。
绿帽案。
物证嘛,很是充分,抓的现行。
人证嘛,邻里皆在,具可作证。
这就是个铁案,没有太多可疑之处。
以温长老为首的三人在高案上翻了翻卷宗,又照例问了堂下之人几句话,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据说,是这三人一同审案,若有分歧便是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倒没有温长老一言堂的说法。”沈非念胳膊肘顶了顶顾执渊的胸口,“这倒是挺开明的哦?”
“有何开明之处,这旁边两人想来都是温长老的亲信,她若有心要保一个人,她的亲信自会听令行事。罪犯便是十恶不赦犯下滔天大罪,他们也能保下来。”顾执渊下巴枕在沈非念头顶上,“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规则,总会有漏洞的。”
“说是这么说,但至少表面上的公正他们做到了嘛。”沈非念不满地转了转脖子,无奈顾执渊个头高她一大截,她甩不开顾执渊的下巴。
两人正闲话,那边也进入到了审判环节——这效率倒是挺高的。
但令沈非念疑惑的是,温长老问那绿帽侠张三:“张三,你是要使众刑之法还是律刑之法?”
律刑之法沈非念勉强能理解,就是依律治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众刑之法是什么?
张三满目仇恨——也是,无论哪个时空哪个地点,被戴绿帽子都是一个男人最难忍受的耻辱,所以他的恨意几乎有如实质——他咬牙切齿紧握双拳,挤出四个字:“众刑之法!”
瘫坐在地的张妻发出凄厉的哭喊声:“张郎,张郎,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求求你饶我一命吧,张郎!”
老王也跪了下来,“张三,是我对不住你,你给我个痛快吧!”
他们听上去,更希望张三直接杀了他们。
但张三只恨恨地看着他们这对奸/夫/淫/妇,没有答应。
高座之上的温长老一片公正凛然,仿佛是正义的化身,充满了权威,她点点头,宣判道,“如此,便将张妻与老王,交由岛上百姓一同审判,共治二人之罪,无论是何结果,都是民心所向,将二人缚于净耻柱之上,即刻行刑!”
看热闹的百姓一片欢呼沸腾,似是陷入某种集体狂欢。
而原本还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沈非念,却觉得浑身上下血液冰凉,寒意瞬间侵占了她的心脏,笑容直接僵硬凝固在了她的脸上。
她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她会在这个地方,看到民/粹/主/义的萌芽。
汹涌挤动的人群中,脚下发软的沈非念险些被推倒在地,幸好顾执渊察觉她不对劲,伸手将她翻过身来摁在胸口,轻轻地抚着她后背,满是担心,“怎么了?”
“你觉得,像这样让百姓来伸张正义,审判罪人,用刑责罚,可取吗?”沈非念紧紧地拽着顾执渊胸前的衣襟,睁大了眼睛问他。
顾执渊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自然不可取,让张三这等受害人自选行刑之法已是大谬,交由百姓处置罪犯更是荒唐,若都如此,要律法有何用?张三这般做法不就是形同复仇吗?除了制造一代又一代的仇杀,我想不出如此判罚的好处。温长老看似选择了一个最公正的处罚,实际上她在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变成凶手。”
“是啊,所以这座岛上的规章制度形同虚设吗?我被人伤害了我也想报复回去呀,我也想亲手报仇,我不能这么做的原因是有律法在上,而不是我的道德约束着我,我愤怒之时没有道德,我被人伤害了我就要杀回去!可是律法严明它戒令我不可以做!这是保证我不沦为野兽保持人性的底线!可温长老呢,她无异于解开了道德枷锁,抛却了律法底线,放出人性中最凶残的欲 /望,让他们以公正之名,行残暴之事。”
沈非念环视四周,无分男女老少皆是面色激动,高声呼喊着推搡着将张妻和老王绑上所谓的洁耻柱——原来那广场前的柱子,是做这个用的。
那上面的褐色污渍,想必是以前的犯人留下的血渍吧?
他们狂欢得像是要赴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去分食烤熟的全羊和乳猪,痛饮葡萄美酒,高唱豪放山歌。
他们不觉得,他们在杀人。
他们个个都在行正义之事,要替张三报仇泄恨。
他们个个都在成为刽子手,满足内心残忍恶欲。
甚少感到害怕的沈非念,在这些满脸都写着兴奋和雀跃的人群之中,真正的怕了。
她怕得紧紧贴进顾执渊怀里,死咬牙关,不愿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