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孤灯无寄

山口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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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元十九年,中元节。

    东市放生池。

    盈盈素手奉金莲,漾漾小池度孤灯。水中仙,岸上客,普渡旗旌荡冥筝。

    望着放生池中那只赐福宝莲缓缓远去,云衣揩掉眼角唯一一滴大胆涌出的泪,放下那双怕沾水而高挽起的衣袖。

    想必是太爱素色,今日的李云衣,依旧一身纯净。不过衣裙上却比平日,多了几片大朵的银线绣花,样式与她那只银锁上的雕刻,别无二致。

    “九儿,你不放灯吗?”终是稳下了先前强烈震颤而临近崩溃的情绪,云衣回头,抬眼望着一旁安静站着的唐九儿。

    “我……没有想要为之送灯祭奠的人,如此作罢,也好。”九儿庆幸自己所爱之人皆安好在世,暂时也没有什么心思顾得上祈福,毕竟假母还尚且病着。

    云衣站起身,使劲跺跺脚,生怕长时间蹲姿让自己下盘麻痛不已。

    “你莫要再想晌午那事,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

    九儿应着。不过是些安慰人的话,听了虽是心头一暖,但依旧未能放下心中惦念。

    事出突然,她不解,母亲怎得猝然染疾,这一切发生得都是毫无征兆。

    ……

    自秋娘上次生病后,九儿他们一直悉心调理其饮食起居,一刻不敢松懈。阿平甚至每日都去东市排新鲜羊奶,一连自掏腰包,买了个把月。

    假母自己也十分讲究,除去每日按时服药,还特别将自己所用之物与他人隔开,就连碗筷都是重新置了一份。

    病情的确有了好转,前几日本已无大碍,只是尚有些咳喘。

    可就在正午,本是用膳时辰,阿平、顾伯先后呼唤她皆未闻动静。左等右等不见前来,两个男子又不便直入她房中,只能九儿去喊。

    秋娘于床边背对而立,双手撑着边沿,弓着腰脊,屈膝弯臂。九儿推开门时,正好撞见她两手一松,顺势坐在地上,掐住自己的喉颈。

    九儿快步跨入房门,只听母亲一句“站住”,瞬间停下。

    秋娘一边起身,一边用帕子紧紧捂口,又是一连串的急咳。她低着头,另一只手抬在身前,掌面刚好将自己的脸挡得严实——从九儿的方向望去,根本看不到她面部丝毫。

    “阿娘!”九儿惊呼,却因为假母呵止,不敢向屋内迈进一步。

    稍有缓解,假母拿帕子的手垂下,另一只仍高抬不动。

    隐约瞧见帕子上沾着血,九儿一下子慌了神。

    “没事,阿娘没事!九儿,我们这就去用膳!”一阵短促的干咳过后,假母转身去捡方才松手时不慎落地的帕子,这才注意到九儿尚立于门前——此刻的她,满目惊恐。

    假母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朝门口走去,却没能行上几步便虚弱倒地。她只觉口干舌燥,心悸盗汗。浑身颤抖着,假母伏在地面上,咳嗽起来,虽依旧短促,听着却没了先前气力。

    九儿再也忍不住,跑了进来,一边大声唤着“阿娘”,一边奋力将她架至床榻。

    “出……出去,你出去!”秋娘此刻仍是坚持让九儿离开,她怕自己得了那病,因而一再将其轰走。

    “顾伯!阿平!”九儿依旧立在床边,一面轻抚着母亲后背试图让她舒服些,另一面大呼着后院中的他们。

    待二人闻声赶来,正赶上秋娘又咯出一块血痰。

    眼见有更多的人进了屋子,秋娘犯急,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身旁的九儿。

    这一推,让九儿踉跄后跌,幸好阿平及时冲过来,扶住了她。

    “顾旌!带他们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一律不许进来!”假母罕见地喊了顾伯的大名,这让三人都是一惊。顾伯抓起两个孩子的衣袖,连拖带拽地出了门。

    房门轻掩,里面是连续不断地狂咳,偶尔伴着几声反抽吸气。

    九儿急得直哭,埋怨顾伯不讲人情,若不是教养尚存,她险些就将“毫无人性”这样刻薄的字眼甩了出来。

    “我的好姑娘啊!眼下,哭最不能解决问题!这恶疾不知根源,是否传染尚未可知。还是快些去寻医工吧!”顾伯着急,却又不能斥责,道理一时间讲不明白,他只希望眼前这个脆弱的小姑娘能懂。

    幸好,九儿尚头脑清醒。她随即停止了哭泣,不等旁人言语便向门外跑去——顾伯的话如醍醐灌顶。

    的确,此刻最不应该做的,便是掉下无用的泪珠。

    阿平因为担心,也跟了出去。

    “姑娘!姑娘!你慢些!最近的医馆尚在东市,你这么跑,不等跑出平康坊便会累的!”

    九儿听着阿平的声音,更加坚定了脚步,朝着记忆中的那个熟悉方向跑去。

    但说到底,决定请医工时,她自己的确没有考虑到——露华楼距离医馆,至少有半个坊市的距离,来回若是靠走,要浪费半个时辰的功夫,但秋娘的病却一刻耽误不得。

    不过,在提及医家的瞬间,闪进九儿脑海的,是那晚云衣施针救陆卿的场景。她不知自己怎得会在如此紧急时刻想到李云衣。

    然而,事实确是如此。更何况慈安寺尚且还在平康坊内,自是比去医馆省了大半时间。

    阿平虽是年轻力壮跑得快,却在一处巷口跟丢了九儿,只好转身回去。

    唐突地敲开后院小门,不等小僧人问询,九儿冲着云衣的厢房奔去。小和尚在后面追,九儿在前面跑。拐角来不及放慢脚步,九儿正巧撞上端了一笸箩晒干草药的李云衣。

    小僧人倒是眼尖,看到前方之景急忙刹下脚步,却未想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草药多半洒落青砖,顾不得拾捡,九儿一把抓起云衣的手,吃力撑腿站起。

    “九儿?”云衣看着她此刻的模样自是一惊——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几绺青丝甚至探出髻子,嘴唇泛白脸颊却红彤彤的,显然是奋力跑了一阵子。

    “你快!快同我走!我阿娘她……她病了!”九儿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抽吸才把这句话说完。

    “先不要急,总不能徒手医治吧!你且等我,即刻回房收拾行医箱箧。”

    九儿跟在云衣身后,边跑边复述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独留那个崴了脚的小和尚,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随后慢慢起身,一点一点捡着地上的碎物。

    陈嬷嬷恰好走来,问起发生何事,不等他说完,也是急匆匆离开。这下小和尚犯了蒙,心里兀自嘀咕:“今日怎得净是这些个怪事!”

    听着那一系列病症,云衣有了思路,但她是万般不愿假母之病同她所想一般,于是便把桌上大半的药瓶和大小两个针袋悉数塞进箱子。所携之物过多,石木盖子只能斜掩。

    二人出了门,遇上赶来的陈嬷嬷。

    “嬷嬷!事出紧急,我去行医了!”云衣解释一句,拉着九儿来不及行礼,快步走开。

    身后传来嬷嬷略显焦急的叮咛:“要小心啊!还有!我的姑娘啊,切莫忘了酉时……”

    陈嬷嬷话音未落,只见云衣回头朝她摆手:“嬷嬷放心,这事忘不了!”

    ……

    来不及绕到后门,九儿和云衣穿楼而入。楼中人自打九儿那几声尖利的呼喊后,便已然察觉事态紧急。这一刻都围在廊、阶上,向后院张望。胆子大些的,竟直接跟在九儿身后,一起过去了。

    云衣进了屋,房门紧闭。短促的巨咳渐渐没了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满头大汗的她抱着瓶罐乱倒的箱箧走了出来,神情却未有丝毫轻松。

    “干咳暂且止住了。九儿、阿伯,莫要担心。”

    “秋娘还咯血吗?”小阿平没忍住,问了起来。

    心头一紧,云衣急忙一把拉过阿平,使劲抓了一下他的手臂,随后装出一副疑惑地模样:“咯血?伯母从未有此症状,小公子怕是有些过于忧虑,生了幻像吧!”

    看着云衣此刻冷静至极,围过来的几人又问不出所以然,只得悻悻离开。

    秋娘染疾的消息瞬间传遍楼中上下,起初大家不以为意,直到,一个约摸着金钗之年的端茶小姑娘听后,吓得失手碎了一个茶盏。

    旁人问她怎么了,小姑娘颤抖着声音说起,自己的阿娘便得了像假母这般的病。若是真的咯血,那会死人的。

    众人不解,这是什么喘疾,竟会要人性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姑娘哭了起来,只觉得被很多人围住逼问倍感不适,“我只听走方医说,那病叫‘尸注’……”

    人群哗然。

    女孩年纪尚小,自是不懂医药。但,凡是有些阅历的,就好比这楼中众人,尽是知晓,那“尸注”是何等恶疾。

    无论有多么高的医术,凡是遇到此疾的医家,皆是束手无策。

    “尸注”,无药可解。患疾者长此以往,以至于死。死后复易旁人,乃至灭门。

    ……

    云衣一再催促,九儿这才也放了一盏河灯,只是心海空白,毫无所念。

    “你那盏灯,为谁?”走回去的路上,九儿问着一直静默不语的李云衣。

    “是母妃。”

    九儿一时语塞,相识甚久,她竟不知云衣没了母亲。

    也难怪从未听她说起自己的亲人。

    这样想着,九儿没了刚听到那句话时的诸多疑虑。但她不知,云衣的母妃其实是不久前刚刚薨逝。

    “九儿,就送到这里吧。明日我再去问诊。”行至巷口,云衣反复叮嘱了九儿几遍——假母之病需静养,切不可进屋打扰。若是情急,不得不入内照料,必须捂住口鼻,进出皆要浣手。

    转身未行几步,只听身后云衣又喊道:“九儿,子欲养而亲不待,不要成为第二个我。”

    云衣的千叮万嘱,九儿以为是出自母亲过于虚弱的原因;而方才听到的喊声,想来是她思念亡母而发出的善言。

    并未多想,九儿此刻只盼望能快些回家。

    归至楼中,只见门口停了几辆马车,数个歌舞女、伙计,皆是来来回回地搬着背囊和铺盖。他们看到九儿,尽是不敢直面对视,匆匆经过她身侧,也不说一句话。

    到了后院,九儿听顾伯说起,这才知晓——假母在她离开后,让顾伯拿着银钱器物分给楼中的人,悉数遣散。没想到的是,那群人竟然毫无不舍之情,拿了钱财便立刻安排着离开。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

    九儿替母亲不值,怎得养了这帮白眼狼!

    走了也好,母亲如今年事已高,独撑露华楼实属不易。眼下没了这档子事,终于可以好生休息。

    收回多余的情感,九儿尽量克制住对离开之人的怒气。如今,她的心思全在假母身上——只希望,母亲可以快些好起来。

    ……

    子时,慈安寺。

    唯有李云衣的屋子,烛蜡未熄。

    她脑中不断浮现起午后自己为假母行针时的画面,挥之不去——

    “姑娘,你且告诉我老婆子,这病,可为‘尸注’之症?”

    “……”

    “不说也罢,我大抵是猜到了。好孩子,答应伯母一件事吧!看在我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份上。”

    “伯母请说。只要能力所及,云衣必会尽心完成。”

    “莫要同他人坦白我这恶疾,特别是九儿。我不想她难过。”

    假母使劲握住云衣拿捏银针的手腕,若她不答应,自己便拒绝施针。

    “好。”

    “你发誓?”

    “我发誓。”